一句话后，两人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寂氛围。
其实无话可说对于飞飞来说正正好，让她心里好歹松了口气。
说什么呢，是沈浪继续听她冥顽不化的铭誓为母报仇，还是她听着沈浪站在快活王那边苦口婆心的劝说呢，谁都说服不了谁，何必再多说，想来沈浪也是明白的。
送到唇畔边的黑色药汤苦臭难忍，但飞飞还是面色不改地一口一口抿下腹中，此刻容不得矫情，既然没死，使命依然在，她得爱惜自己这条命。
喝得急了，她忍不住呛了药，药汁溅到唇上，沈浪急忙将药碗磕在圆凳上，俯身轻轻抚着她的脊背替她顺气，飞飞捂着嘴咳嗽之余，却空出一只手不着痕迹的将人推远了些。
察觉到她的动作，沈浪登时僵立在原地，就这么愣眼瞧着她一副保护自己隔绝他人的姿态将他排斥在外。
半晌后，苦涩在心口蔓延，他只好等人缓过来后重新坐回床沿边，掏出怀中帕子，仔仔细细替她擦拭药渍。
飞飞有些抵触，却被他不容抗拒的强势压了下去。
她就这么定定看着他，企图从他眼中瞧出点什么，沈浪也停下手中的动作，毫不躲闪地与她对视。
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里什么都没有，他一如既往的温柔待人，好似之前的神伤往事都没有发生过。
指尖带着刚好的温度掠过她的肌肤，那专注的神色似乎有一股魔力生生将自己吸引着，眼中的憔悴仿佛也在告诉自己，他这几天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有多情真意切。
那份久违的特殊又重新降临在自己身上。
飞飞神色凄楚，并不为此开心，甚至感到格外悲哀，他只是因为可怜她如今这副丧家狗的样子才对自己好的，因为他是个厚道的人，哪怕他并不再爱她了，可是为了让她不再自寻死路，他依旧愿意对自己好。
若是从前那个还有一丝奢望的白飞飞，说不准得有多高兴，可是她现在输的彻彻底底，除了仇恨一无所有，幽灵宫里的黄土新坟也不容得她再耽于情爱了。
“我已经好多了，已经耽误了你太多时间，你自去忙你的吧。”飞飞强撑着一丝笑，平和又客气的同沈浪说着，她自己也很惊讶此刻可以这么心平气和的同他说话，便是刺杀快活王前最后一次相见，她的那些话其实也是有心往他心上插刀子的，如今却都已经释然了。
就好像繁花似锦的情意在烈火烹油之后，最终只剩一地尘埃，一阵风过，在空气中消逝。
沈浪也有所触动。
便是他们俩分开闹得最凶的时候也没有过的陌生感觉，仿佛一直以来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就在此时被生生切割开来，有什么东西从他身边逃开了，他抓不住也追不回，那种恐慌和不安在他心口被慢慢放大，直至溢出分外苦涩。
“飞飞，我……”
正好这时候百灵端着装满了纱布药瓶的竹篮进了屋子，飞飞错开眼，生怕晚了一秒自己又意志薄弱，便只冲着百灵，虚虚浮起一抹笑，苍白无血色的唇瓣叫人看着担忧，故作坚强的姿态更令人心疼。
“百灵姑娘，有劳你替我换药了。”
百灵倒是飒爽，笑了笑，“举手之劳罢了，那就劳烦沈大哥回避一下吧。”
沈浪见她神色并不算好，也知道现下不是说心里话的好时机，于是起身出去，出去前还不忘将百灵拉出门外。
“百灵，那就麻烦你替飞飞换药了。”
他的视线依旧舍不得离开百灵身后的门，那眼神痴缠得似乎能透过门看到那个孱弱的身影，只是却不知为何她有些躲避自己，沈浪心思百转千回，暗道莫不是在意自己与七七……
是了，既然自己在那一瞬间看清了自己的心，也该去找七七说清楚了，不能再耽误下去，他对不起七七，若是七七有怨刺他几剑，他也绝无怨言。
“你可知七七在哪？”
百灵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你总算是想起来去找七七了，她这几天都在自己院子里怄气呢，白姑娘这里没事儿了，你赶紧去哄哄她吧。”
“好，麻烦你照顾飞飞了。”沈浪郑重地给百灵抱了个拳。
……
房中，百灵正在仔细给飞飞上药，药粉洒在伤口处，疼得飞飞浑身颤抖，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是白了三分。
“白姑娘，你要是疼你就叫出声来。”
飞飞洁白的齿贝狠狠咬着自己的唇瓣，身子底下繁复华美的绸被已经被她扯破了口子，明明生不如死，就是这样，她也没有哼出一声。
“我、我还忍得住……”忍下所有艰苦，这是她在幽灵宫里练就的本领，她很清楚，有人在乎，示弱才能发挥它的用处，可眼下没人会在乎她，示弱又给谁看呢，除了养大自己的怯弱，没有半分用处。
真是个不屈不挠的女子啊。
百灵一时间都有些心软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密友，她又痛斥自己的心软，心里头的话在嘴边转了又转，终于脱口而出：“你还真是能忍啊，若是换成七七，早就哭天抢地了，那个傻丫头是一点苦都吃不了，也幸好大家都包容她，尤其是沈大哥能够耐得住性子哄她。”
“这不这两天又闹小姐脾气了，沈大哥从你这儿才走，马上就去找她了。”
飞飞闭着眼，耳边是百灵的喋喋不休。
百灵这个小丫头是什么心思真是一眼便能看穿，实在是太过于刻意了。
不过她不想聊这个话题。
沈浪与朱七七会怎么样，已经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了。
百灵见她无动于衷的，不知听没听懂自己的话，也有些气恼，上完药后客套了几句便离开了房间。
剩下飞飞一个人，孤独，却也乐得清闲。
夜里，飞飞将凳子搬到窗台下，开了半扇窗户透气，天空中不时的划过紫色闪电，白日里腾腾的热气从地下往上泛，空气中漂浮着几丝闷热烦躁。
秋日里一声炸雷，只怕一会儿就要痛痛快快下一场带着寒气的秋雨。
醒过来之后，她就刻意减少与沈浪的接触了，如果身体允许的话，她想，自己明日便可以告辞了。
他的生活还在有条不紊的往前走，不能因为自己短暂的出现而扰乱轨迹，而她，也有她自己该去完成的使命。
这样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飞飞还在兀自出神，门却被人砰的一声踹开。
“白飞飞，你满意了吧！”
飞飞皱眉，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让她一头雾水。
朱七七嚎啕大哭的闯进来，鼻涕眼泪都糅杂成一团，她指着飞飞，道：“你真是好深的心机啊，沈大哥不要我了，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啊？”
这……这又是哪一出？
飞飞尚未回过神。
下一刻，朱七七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就要往外面拖，她一面哭一面喊：“你走，你马上给我离开，只要你走了，沈大哥就不会再说那些不要我的话了！”
飞飞使劲挣脱却不得，还牵扯到了伤口，她吃痛地吸着凉气，倒是不知朱七七力气还能这么大。
“你干什么？！”飞飞抽不出手只能怒斥这疯婆子。
朱七七停下脚步，抹了把脸上的泪，冷笑，“都是因为你，扰乱了沈大哥的心，我和他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为什么这就是这么阴魂不散，好吧，我不追究你害我的事情了，我求你了，你是生是死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不要再跟我们扯上关系了好吗？！我求你放过沈大哥好吗？！”
飞飞神色恍惚的被朱七七拉扯着，沈浪熊猫儿等人在朱七七之后陆续出现，沈浪看到她倚靠着门几乎摇摇欲坠，而七七还在边上不依不饶的哭闹，心里头的焦急登时就涌了上来。
熊猫儿和百灵上前去拉开七七，沈浪想要扶住飞飞，却不料被她推开。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熊猫儿嚷叫起来。
百灵赶紧替朱七七擦拭眼泪，好生安慰道：“别哭了，七七，再哭眼睛该肿了。”
“他们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猫大哥，百灵，你们要给我做主啊！”有人关心，朱七七哭得更大声了。
“有我在，谁敢欺负你！”熊猫儿对着沈浪怒目而视，大起嗓门给朱七七撑腰。
一道道不赞同的目光朝着飞飞和沈浪扫射过来。
如芒在背。
飞飞摒除掉那些不友好的目光，视线从朱七七伤心欲绝的神色慢慢挪动道眼前这张写满担心的脸上，她觉得自己此刻一定很难堪。
“飞飞，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沈浪的关心真真切切，做不得假，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因而朱七七哭得更伤心了。
飞飞摇了摇头，嘴边勾起浅笑，眼中微光黯淡，她的眼睛再也没有停留在沈浪身上，而是直直望着朱七七，神色哀伤而低沉着道：“好啊，我放过他，我放过你们。”
“你说什么？”沈浪的眼睛红得几欲泣血。
可飞飞已经不想纠缠了，拖着病体残躯悠悠关上房门。
门外一场闹剧草草收场，沈浪如何带走朱七七，又如何哄她的，飞飞毫不关心，她一个人坐在床上，将自己蜷缩起来，抱着自己默默流泪舔舐心上的伤口。
不知难受了多久，只听得门外轰隆隆一声。
夜里一阵雷声响起，她爬起来准备关上窗户，却看到窗外那两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如意、环翠……你们还活着？”飞飞的眼眶再一次温热了，若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她动容的，就是这两个小姑娘还安然无恙了。
本来还鬼鬼祟祟的如意和环翠见到飞飞，也是热泪盈眶。
原来如意和环翠那日重伤昏迷后就被快活王带回了快活城关押，是宋离暗中相助她们才得以从快活城里逃出来，之后她们就赶紧回到幽灵宫，这才知道飞飞根本没有回去，此次幽灵宫遭受重创，折损进不少人员，她们简单清点过人数后，就出宫去了当日伏击的树林，里里外外没有找到飞飞的踪迹，便猜测她应该是还活着。
至于怎么查探她的消息，其实无非就是王怜花那里还有沈浪这里。
知道她不在王怜花那里，如意和环翠便猜测飞飞是被沈浪救走了，也顾不得许多，夜闯进来，谁知老天爷眷顾，没找多会儿就和飞飞重逢了。
“你们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我们还好，宫主你呢，身上的伤可养好了么？”环翠憋不住情绪，已然哭了。
“还没死。”飞飞落下眼，想了想，担心到底梗在喉间，嗫嚅道：“宋大哥……宋大哥怎么样了？”
“他助我们逃出来的时候，看着很是精神，想来应该是洗清了身上的嫌疑，重新得了快活王的重用。”如意知道飞飞担心什么，就将自己在快活城所见告知于她。
那就好，那就好……
飞飞忍不住点头，心里的负担也落下去了。
“宫主，这次宫里姐妹死伤大半，人心也都涣散了，您赶快跟我们回去主持大局吧。”环翠抹了抹泪，想到了当日遍地的尸体还有自己濒临死亡的瞬间，多多少少有了害怕。
“不用了，你们走吧。”
啊？如意和环翠不解的看着飞飞。
只见飞飞眸光闪动，眼中有泪，慢慢摇头，“幽灵宫里的血流的已经够多了，你们都是一群鲜妍的女孩子，你们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没有必要和我绑在一起，将自己年轻的生命葬送在这条不归路上。”
如意也哭了，“宫主，你在说什么呀，我们生来就是幽灵宫的人，你要我们到哪里去呢？”
飞飞第一次对她们露出温和的神情，“不是的，你们和我不一样，杀快活王是我一生的使命，不是你们的。”
“可是幽灵宫就是我们的家，离开了幽灵宫我们又能去哪呢？”环翠拉着飞飞的手，带着些许可怜，脸上是惶恐的，第一次害怕宫主舍下她们。
“去远离江湖的地方，没有打打杀杀，没有勾心斗角，去过一个正常女孩子该过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每一个深陷幽灵宫的灵魂都为之向往的。
“宫主……”环翠和如意纷纷跪在地上。
飞飞转过身，擦掉眼泪负手而立，“这是我的命令，如意，我命你马上回宫，将我房中的五万两银票给剩下来的宫人们都分下去，让她们带着安身立命之本离开幽灵宫。”
“从此江湖茫茫，大家都各自安好吧。”
“宫主……”
“我说是我的命令！”飞飞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
“……是。”
如意和环翠重重地给飞飞磕了头，没有马上起身，而是趴在地上等眼泪流干。
因为她们知道，这是宫主的仁慈，这一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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