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之后,宋父便也潇洒地离开了家,彻底失去了音讯与踪迹。
债务尚未逾期,宋亚轩孑然一身,也总是战战兢兢。他自然在影视剧中领略过讨债人的作风与手段,现实的状况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近来的课业十分紧张,他每日凌晨两点钟入睡,六点钟起床。匮乏的睡眠意外地驱散了他的不安与恐惧,短暂的睡梦竟十分安稳。
盛夏时节,天空已然大亮了。宋亚轩先插上饭锅的电源,随后去洗漱更衣。
整理仪容仪表后,电饭锅也跳了闸。隔夜的米饭冒着腾腾的热气,边缘结了一圈硬锅巴。他淋了两三勺酱油,用钢匙将软硬不均的饭粒搅拌均匀。这就是他近日来每一天的早饭。自从父亲走后,出租房的旧冰箱里再没添过肉蛋菜蔬。他囊中羞涩,吃食上能省则省。
迅速地扒完一碗酱油白米饭后,他拎起书包,准备往学校去。
对门的阿婆敞着房门炒菜。食材接触热油,迸发一阵热闹的“滋啦”声音,浓油赤酱的香气勾得宋亚轩腹中“咕噜”鸣叫。他无奈笑笑,揉一揉自己的肚皮,自言自语:“不是刚吃过饭了吗。”
因这片刻失神,他在阿婆的门口稍作停留。然而他的驻足却引起了阿婆的不满。阿婆腿脚伶俐地奔过来,哄着小孙子进里屋,不轻不重地随口讥讽:“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现下连爹也不管了,真晦气。”随后“砰”地摔上门。
巨响使得宋亚轩不甚健康的左耳不断嗡鸣。他呆愣在原地。
起初他也疑惑过,他从不惹事是非,年年拿学校的三好生,为何邻里还是对他冷眼相见。
时间久了他便逐渐领悟,恨屋及乌,为着他父亲撒酒疯、对他施暴时制造的许多噪音,他也连带着不讨这一片区邻居的喜。绝大部分人都认可“有其父必有其子”的道理。
走出楼道,他狠狠地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鲜空气。阳光明亮,他抬头望,并不用手掌遮挡面颊,而是享受阳光直射瞳孔带来的眩晕。
不多时,身上便出了一层薄汗。他脚步轻快地往学校走,把老旧居民楼中的吵嚷和琐碎都抛在身后。他周身充盈着饱满的干劲。
就快了,鱼跃龙门的考试在即,他很快就能从这一片泥沼中脱身,很快就能从他十七年的晦暗生命中彻底逃离。
只是没想到,他期待的“逃离”竟然提前来临。
又是一个十一点。夏季的夜晚短暂,夜色似乎也没那么浓郁。宋亚轩结束一天的课程,疲惫却又满足地走回家中。家门口的一片狼藉令他瞬间清醒。
他们父子俩的衣物、生活用品、他的备考书籍、以及几件破旧不堪的家具被尽数丢出家门,胡乱地散落在狭窄的走廊之中,垫底的几本教材甚至已经被管道泄露的水滴浸泡了,看起来肮脏、混乱、可怜兮兮。
他连忙掏出钥匙,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拧动门锁,很显然,锁芯已经被更换过了。他心中隐隐有猜想,于是拨通了房东的号码。
铃声响起,被挂断,再响起,再被挂断……终于,听筒里爆发出愤怒的斥责:“房租拖欠了好久,你自己晓得不晓得?!癞皮狗一般的穷鬼,赖在人家的房子里,交不上租金还不尽早滚出去!”
恶毒的咒骂他听过许多,这一次却深深刺伤了他的心。无力感与绝望如浪潮般将他裹挟到深渊中去。他内心苦痛,却哭不出眼泪,酸涩泪水都蓄积在了他的心房之中。他就快要溺毙。
他在黑暗的楼道中,背靠斑驳的铁门蹲了半晌,双腿麻木,脚趾头冰冷。吸了吸鼻子,不经意地唤醒了昏黄的声控灯。
借着不算明亮的灯光,他缓缓身手,捡拾出废墟中的书本,小心地用衣袖擦拭掉塑料封皮上污浊的水渍,规规整整地收到背包中,将书包填充的鼓鼓囊囊。
柜门都掉落了的旧壁橱中,还隐藏着一把透明雨伞。他小心翼翼地将伞杆抽出来,挂在手腕上,背上挂着沉甸甸的书包,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很流行的手机游戏。头顶荷叶的小青蛙到处去旅行。然而他并非去旅行,他将去流离。
这一天中的唯一一件好事,大概就是原本晴朗的夏夜,却突然落下一场急雨,而他又恰好“福至心灵”地携带了雨具。
夏雨急促迅猛,瓢泼的雨水很快便在地面上汇集成深浅不一的水坑,他刚出楼道口,便踩湿了帆布鞋,裤腿也湿了半截,湿漉漉地包裹在小腿肚的皮肤上,触感不是太好受。
他走出社区,走过街角,走近宽阔的车道。他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南方城市的夜晚比白天热闹。店铺招牌的霓虹灯像流动的花丛。万家灯火,他却流离失所、走投无路。
雨丝本该清凉解暑,此刻却只让他感到耳畔嘈杂,目光纷乱。头疼得愈发剧烈,后颈的伤口自然也沁了水,水汽如一柄柄细小的刀子,狠戾地切割他腺体处最柔嫩的血肉。肩上的书包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迈不开脚步。
他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前挪。然而何处是归途,何时可停步?
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额头已经滚烫,只是行尸走肉般,跌跌撞撞地往前赶路。行至十字路口,他已经抬不起沉重的眼皮,自然也看不到由绿转红的指示灯。
只听一声尖锐而刺耳的刹车声,随后是打开车门的声音、慌乱的问询……而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破旧的助听器摔落在手边,他的意识跟随着听觉,一同彻底涣散。
刘耀文刚在汽车上结束一场重要的视频会议,消耗了许多精力,斜倚在车后座上小憩。
他才把零碎的困意编织成酣甜的梦境,便被急刹车的噪音与冲击力惊醒。
他和司机前后脚下车,探查伤者的情况。只见一名少年侧卧在车前的路面上,雨伞和书本散落在身旁,双眸紧闭,脊背还在随着沉重的呼吸而起伏。
这位新司机年纪尚轻,并未经历过什么事故,讲话无与伦比:“我可没撞到他呀!我可是刹住车了的呀!谁知道这人怎么倒在了这里……”
刘耀文则保持一贯的镇定,上前细细勘察,确认此人周边没有血迹,猜测他并无大碍,屈尊蹲身将他搀扶起。触及他滚热的皮肤时,刘耀文便确认了事故的成因:这人是病倒了。
他一向拥有仁厚的善心,转头吩咐司机:“送他去医院。”
他的手臂托着宋亚轩的脖颈,亚麻布料的衣袖磨蹭到宋亚轩后颈脆弱的伤处,引得宋亚轩偏了偏头。这却使刘耀文看清了怀中人面容。
随即他立刻改变了指令:“带着他一起回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