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下学后,时钟指针已经转向数字“十一”,教室里、走廊外,喧阗的吵嚷笑闹声音逐渐止息,亮着灯的窗子一扇一扇地暗下去。
宋亚轩故意磨蹭,将旧背包中的书本一遍遍拿出来,再放回去。直到巡楼保安进门来催促并驱赶,他才满面赧然地,边连声道歉,边落荒逃离。
出了教学楼,迎面便是一阵粘稠的热风。空中没有星星闪烁,云片都滞涩不动。南国初夏的夜晚好不清新、好没生机。
许多男生早早都换上了夏季的短袖,恣意地展现自以为健美的贫瘠肌肉。宋亚轩却依旧穿着长袖长裤,甚至将衣领的拉链都拉到顶,遮盖住一半的脸颊,恨不得只露出一双杏子形状的圆眼睛。
年轻的男孩们喜好攀比,嘴上不积德行。宋亚轩又是年级中罕见的男性omega,皮肤白皙,四肢纤细,身段秀颀,难免招惹许多指点与非议。同窗的男生从不会正正经经地称呼他的大名,向来都是唤他“小白脸”、“小娘炮”、“小瘦鸡”。
这些具有强烈贬义的诨名,宋亚轩从小听到大,并非不刺耳,只是由于听惯了,强忍着不去在意。
更有甚者,竟蛮横地伸出手去扒拉他的衣衫,手掌重重拍打他的胸口,嘴里不三不四地调笑着:“整天捂得严严实实,低着头含着胸,怎么不叫我们大家瞧瞧你发育得好不好!”
一众人把他围堵在墙壁角落,撕扯与拉拽中,他的肩胛骨重重磕碰在背后的铁皮储物柜角上。他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将自己瑟缩成更小的一团,埋头发着抖。
纪律主任远远便听见这里的喧嚣,大喝着走近。方才那堆撩闲的男生立刻如鸟兽散,却不忘回头朝宋亚轩啐一句:“果真一副娘们儿相,果真娇滴滴!不过是小磕小碰,非装出那么一副可怜样子,好像我们哥儿几个如何欺负了你!呸!”
没人看到,他米白色的校服衣料上,已经由内而外洇开点点殷红。两日前,父亲将一只啤酒瓶狠狠砸向他的脊背,玻璃碎片扎进皮肉中,划开一道道深刻的伤口。他的侧颊、脖颈、手臂……常年也堆叠着血痕和淤青。
褪色泛黄的旧校服,包裹着他坚守的体面与骨气。
父亲和他的住所,与学校相隔不近的距离。之前他有一台二六自行车,用于代步可以节约不少的时间和力气。只是近来他的助听器不甚灵敏了,重听的症状似乎也进一步加剧。小城的道路还未曾设立专用的自行车道,他在宽阔马路上骑行,无法及时听到后方来车的马达轰鸣,一次险些与汽车剐蹭。从那以后,他便步行上下学。
到了家门口,他周身已然热汗涔涔。滑腻的汗液冲开了他后颈腺体上的两道创可贴,盐分渗透进肿胀的伤口里,引起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索性撕下一层又一层的创可贴和屏蔽贴。他背着光,在黑暗里痛得呲牙咧嘴,小口小口地抽气。
他的信息素气味是木槿花香,指标稀有,且香气怡人。当前仍广泛存在着一种灰色生意。他父亲也是无意间瞥了一眼电线杆上的广告,得知有些富贵人家的夫人,会求购年轻omega的信息素提取物,或是制成香氛,或是制成补剂,据说对孕期的保养以及胎儿的发育都会大有裨益。
信息素越是珍稀,价格自然越是高昂。宋父当即拨通了广告上的号码,押了宋亚轩到指定的诊所去,当日便抽取了足足的一试管,宋父喜滋滋地数着刚到手的万把块,哼着曲儿扬长而去。
独留宋亚轩一人趴伏在简易的手术台上,掐
着手掌心缓解后颈上如剔骨拨筋般的剧痛,身体好似虚脱了,手脚绵软得像面条,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吃力。
医学上并没有活体抽取信息素这种不人道的方式,这种以讹传讹的偏方会对供体omega产生严重的副作用。但宋父丝毫不在意这些,大手一挥便同诊所签订了苛刻的协议,预支了好大一笔钱财。代价是宋亚轩每个月都要来这里做信息素提取。
几个月下来,他的生理期已经相当紊乱,腹部时常胀痛不止,精神更是不济。提取所用的针头又那样粗大,用于稳定信息素的药剂对皮肤有一定的腐蚀性。他的腺体尾部总是溃烂的,流着粉红的脓血,使他既疼痛,又恶心。
他在出租屋的楼下徘徊,迟迟不敢往楼上走。这个月他并没有如约地到诊所抽取信息素。每一次抽取后,他总要难受上一周有余。学生生涯中最重要的考试即将来临,每一堂课都无比关键,他希望精神充沛地备考。
同他们父子签约的诊所里,并非救死扶伤的医生,而且咄咄逼人的债主,想必父亲已经知晓了他的违逆。
他仰头望,客厅的窗户还亮着灯光,父亲还没入睡。他若在此时进门,免不了要挨一顿毒打。满身的旧伤仍旧隐隐作痛,他从小忍受父亲的暴虐,至今面对父亲时,心中依然有天然的、本能的畏惧。他也曾尝试过反抗,然而他营养不良的身体不敌父亲的肥胖,唯一一次还手的结果,是他遍体鳞伤,三整天下不来床。
时间已过十二点。他腿脚酸麻,沉甸甸的背包压得他直不起腰。他在疲惫与恐惧之间权衡,最终还是抬脚往楼上走。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深深呼气。锈迹斑斑的钥匙在艰涩的锁芯中转动许久,门才终于“咔哒”一声开启了。
他极力放轻脚步,试图避开父亲的注意,悄悄溜回自己的卧室,其实也就是这间老屋的储物间。然而宋父虽然醉酒醉得脸色酡红,目光却犀利,喷着酒气喝止宋亚轩:“站住!几点了才想起往家里走,难不成是在学你那个下贱的妈到处鬼混?!”
这话自然不是关心。宋亚轩的母亲在他幼年时便离家出走,宋父满心怨怼,只能拿幼小的他泄愤。
起初宋父只是怨恨宋母抛夫弃子,傍上了款儿独自寻快活。只是宋亚轩日渐成长,模样出落得越发清俊,与宋父粗犷鄙陋的长相没半分相似之处。邻居明里暗里指指点点,宋父花了大价钱做亲子鉴定,结果自然不出所料。
自此,宋父对宋亚轩的仇恨便更添几层,撒酒疯时,几次几乎活生生拧断他细嫩的咽喉。
但是今日却事出反常。宋亚轩预想中父亲的暴怒久久没有发作。宋父只是招唤他在对面落座。宋亚轩这时才看到茶几上散落着许多页印着细密黑字的文书。
宋父将一张卡片递给他,命令道:“举着。正面朝我,举在胸口。”那是宋亚轩的身份证。
宋亚轩不明所以,但血脉的压制却迫使他乖顺服从。他将身份证举在胸前,宋父则举起手机,“咔嚓咔嚓”拍下几张相片,随后便心满意足地摆摆手放他回屋。
宋亚轩如释重负般逃走,刚要庆幸今日事出反常,父亲竟不追究,竟未对他动粗。
然而乐极生悲。他裤兜中的手机忽然震动两下。他下意识拿出手机查看,粗略地浏览新消息的内容,脑中顿时炸开一颗炮弹。
那是一条高利贷借款的通知。宋父以他的名义,借贷了一笔对他而言的天文数字。
在同样的深夜,城市中的景观却大不相同。中心区的商圈彻夜灯红绿酒,满耳是歌舞乐声,到处在谈笑风生。
刘耀文坐在吧台前,面前已经摆放着两只见底的酒瓶。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本该落座在最尊贵的包间。但他执意融入这一片热闹的喧嚷之中,以稍稍缓解他心头的寂寥与孤独。
酒精上头,他的理智与耐力都稍见失控。S级alpha的信息素在不经意间泄露,好在他的气味是一种名叫“薄荷朱莉普”的鸡尾酒,故而并未在酒吧的人群中引起骚动。
虽是烈酒,口味却甘甜,与他的性格和作风都相符。他混迹商场,待人接物,最拿手的便是弹衣炮弹的战略。
严浩翔在一旁劝解:“沉船的消息已是板上钉钉,打捞的工作难度极高。即便尚未见到尸骨,也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这话正中刘耀文的命门。他猛地转过头,愤恨地盯着严浩翔。然而烈酒伤喉,他一时哑了嗓子,无法出声反驳,只好用冰冷的眼神同严浩翔交锋。
半晌,他垂下眼睫,按亮手机屏幕。壁纸上是一位金发少年,容貌昳丽,笑脸明媚。照片上的人笑着,刘耀文也跟着笑,笑着笑着视线便开始朦胧:“老天怎舍得你葬身海底。你一定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