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快过去，晨光潜入窗棂，俏皮又温柔的散落在枕边，拂散了多年的阴霾，望着眼前熟睡的妹妹，她竟从未有过的满足。
“该醒了。”
“困。。。”多少年来，第一次可以睡的这么踏实，夕宁舍不得离开这种感觉，便恋恋不舍的翻了个身继续睡，慵懒的语调让她忍俊不禁。
又隔了小半个时辰，她才轻轻揽过妹妹的肩，笑容再次浮上唇角。“乖，真的该起了，我有正事要办。”
夕宁闻言，便慢慢睁开了眼，叹着气坐起身，坚持着最后的倔强，望着杨水言道：“你帮我穿衣服。”
“遵命。”杨水言黠慧的眨了下眼，一道红线自袖中飞出，将架上的衣裙都勾了过来，一件件替她穿好，连发髻也很快梳理妥当。
夕宁故作高傲的点了点头，可眉眼中的欣喜却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二人梳妆完毕，便一同下楼用膳，刚走到楼梯口，桌前却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即使只看背影，她也认出是赫青衣。
听到楼梯处那熟悉的脚步声，宿岚急得刚想起身示警，脖颈处便已多出了一道血痕，赫青衣一手执剑，一手提起酒壶尽情畅饮，等待着杨水言的到来。
多年过去，她早已尝遍了人间冷暖，再也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举手投足满透风霜。
杨水言压下翻涌的心潮，神色从容的走来，可夕宁却发现，她握着自己的手已经攥出了汗珠。她是，在害怕？
察觉到姐姐的变化，夕宁慎重了起来，望向对面的眼神多了几分冷意。
杨水言忐忑的坐下，对面之人眉眼锋利，一言不发。她记得小的时候，赫青衣很喜欢明亮的颜色，如今却黑衣黑袍，铁面遮颜，仿佛行走暗夜的幽灵，孤独中透着危险。
“好久不见。”
“我们昨日刚见过，你还从我手中救走了付青青。”
尖利的言辞刺破了寒暄，杨水言试图劝说些什么，可她又知道现在的赫青衣听不进她说的任何话，便又泄气般的沉默。
“你要报仇，我可以倾尽整个七绝宫来帮你，但是青衣，当年变故发生时，青青她甚至都没有出生，你不该将仇恨发泄在她身上。”
“青青？”赫青衣眯起眼眸，眸光冷利如箭，射向昔日的好友。“叫的多亲热啊！杨家之变，付沧流脱不了干系，昨日你是没听到还是不相信？”
“我信。”
赫青衣诧异的望她，良久，竟大笑出声。
“你笑什么？”
“你总是这样。”
“什么？”杨水言轻挑着眉，一时没有明白她的话。
“你总是这样故作伟大，小时候，只要杨玄乙对什么东西表露出一丁点兴趣，哪怕你再喜欢也会选择放手。即便你的父亲再狠戾，母亲对你再冷漠，你也会找各种理由为他们开脱。”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身为子女，应当要理解他们的难处，而哥哥，不管怎么说，他始终庇护着我。”
赫青衣嗤笑一声，似乎是听惯了她这般的说辞，看似清高伟大的言论，不过就是怯懦之下的委屈求全，这就是杨水言，只要是亲近之人，便可以忽略一切的恶，去无底线的容忍与迁就。
“六年前，你从杨玄乙手中救下了我，是不是一直为此庆幸？”
话音未了，赫青衣已然掀了铁面具，狰狞的伤口如一条条蛇，爬满了她的整张脸。猛然之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杨水言更是震惊。
“你庆幸着你终于反抗了你的哥哥，让他少造了一点杀孽；你庆幸着我最终活了下来，以为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你庆幸着在仇恨之中你没有迷失自己，我的存在标榜了你的道德。”
“不是………”
“你以为我会心怀感激，然后与你一笑泯恩仇吗？我恨透你了！”赫青衣冷然一笑，语声凄厉：“你们屠我满门却单单饶过了我，这不过是强权者对弱者的践踏！后来杨玄乙很快就找到了我，在我的脸上留下了这十二道剑伤。他说这样以后我每一次梳妆，都会铭记自己的苟活是因为你们的仁慈，将来九泉之下，好无颜去见赫家满门。”
夕宁脸色顿时一变，杨家的人变态她是知道的，却不想这杨玄乙竟无耻残忍到这种地步，屠了人家满门不说，还要如此冠冕堂皇地予以羞辱。
“不，不是这样的！哥哥……哥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你心知肚明。”她犀利的言语，令杨水言陡然沉默下来，心口直如碎裂一般。“你说付青青无辜，难道我不无辜吗？可我不一样承受了杨玄乙的仇恨！你想做圣人我不管，但我而言，天底下姓付的就是敌人，姓杨的都该杀。所以你凭什么以为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又凭什么以为你与付沧流不同？”
她百口莫辩，望着赫青衣那伤疤纵横的脸，禁不住泪落潸然。
“对不起。。。。”
她知道，她其实没有资格说这话，更没资格去请求赫青衣的原谅，可事到如今她所能给赫青衣的，也仅仅只有这一句——对不起。
尽管这什么也补偿不了。
赫青衣神情冷冽，嘴角浮出一丝狰狞的浅笑，“你也用不着愧疚，因为我早已经为自己报了仇，舍这一张脸，换来手刃少年天才的一夜，值得！”
“什么？”
“杨玄乙闯宫之时我就在那，杀死他的最后一剑是我刺的，之后，我还亲眼看着他被乱刃分尸，死不瞑目。哈哈，畅快！畅快！”
就在杨水言还沉浸在悲痛中时，雷霆竟再度劈下，直将她震的五脏俱焚。她一直有些意外，虽说皇宫守备森严，但以哥哥的修为，怎么就不明不白死在了那里。
如果皇宫一战，赫青衣当时在场，那很有可能是皇帝早有准备，当时除了她，应该还有其他高手在，从哥哥踏入皇城的那一瞬间，就已注定这是一场必死之局。是谁预知了哥哥的行踪？江湖朝堂从来两极而处，皇帝若真有号召江湖高手参战，那这个辗转联系之人，又是谁？
答案不疑有他。
姬千雅。
哥哥一生纵然伤害了许多人，可是哥哥对她的爱，却是真挚的、热烈的。他从没有伤害过她，不是吗？她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让哥哥死在皇宫呢？
还死的那样凄惨。
“不！”她推翻了桌椅，红着眼睛怒视赫青衣，难以置信自己的猜想，可她又分明清楚，在无数个假设当中，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这让她陷入一种可怕的煎熬。
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赫青衣笑了笑，知晓她心中已有答案。
“你告诉我这些，目的是什么？”
“折磨你呀，复仇莫过于毁灭，尤其对你而言，比肉体毁灭更可怕的，是信仰的毁灭。”赫青衣毫不遮掩的微笑，眼神恢复了冷酷，她的剑在空中飞速闪过，一刹之间，便洞穿了杨水言的身躯。
鲜血染透长剑，很快浸红了雪白的长衫，一滴滴渐落在地上，赤红的颜色笼罩着她的心田，残酷一如当年。
“我………我欠你的。”她强忍着伤痛与泪水，无助的望向眼前的好友，慢慢将身体与长剑抽离看，颤巍巍向后退去。
夕宁怒火中烧，立刻就要冲上前去，可拦住她的那双手臂，此刻竟无比的坚定，她只得转身扶住了杨水言虚弱的身子，为姐姐点穴止血。
望着她身前的血洞，赫青衣意识恍惚，可她很快清醒过来，转身提剑而去。
那张鬼魅般的脸，吓得往来行人尖叫避让，似乎是习惯了这样被人畏如蛇蝎，她什么也不理会，只是极力避开人群，一路飞奔至无人之处。
当一切喧嚣都已远去，她才终于松弛下来，望着那只方才握剑的手，客栈中的情景不断在眼前浮现。
她的心狠狠颤抖起来。
“小姐，门主出关了，庄主命您速速返回。”身后一声无情的敦促，令她的眼神陡然变得沉重，好容易收拾好心情，随着来使赶回了云湖山庄。
云湖山庄邻水而建，自创立至今不过六七十年，数十年间江湖上风云变幻，无数门派崛起又衰落，他们却始终屹立不倒。两任庄主深谋远虑，依托皇族的扶持俯视着整个北方江湖，与素有南天门之称的试剑阁南北相对。
山庄的后方，便是一片广袤的竹林，竹林绵延数百里，郁郁葱葱的海洋中，藏着数座高大楼宇，外间看着很平常，内里却别有洞天，岗哨也异常严密。
这里，便是魅影门，崭新的、劫后余生的魅影门，她举步走向其中最高最大的楼阁，心跳声骤然如雷。
还未等她进门，一道玄光便远荡而来，绚烂光影映照入眼，恐惧便瞬间滋生，她深吸一口气，倾注全部功力，斩出了最强的一剑。
对方的力量霸道至极，相触的一瞬间，她的剑便脱手而出，整个身子也被震飞了出去。她闭上眼，本以为会摔个结实，一道人影顷刻闪出，将她奋力回拉，她一个不稳，竟撞入那人怀里。
而那人同她一样，也是用铁面具遮挡了容颜，一袭玄衣如墨晕染，长发随意披散，不施粉黛，不饰簪环。
她扬起头，小心翼翼的望着那人，抱在那人腰间的手舍不得放开，眼眸中亦满是贪恋与渴求。
“站好！”那人语声冷冷，用力推开了她。“剑还未出，便先生了惬意，这可是我教你的用剑之道？”
“母亲………”她小声的唤着，像是故意与她赌气一般，竟偏偏在这个时候，眼泪不争气的掉下。
母亲最讨厌眼泪了，尤其是她的，可偏偏，她打小又是一个爱哭的人。
她慌忙跪下，心中战栗。
下一刻，狠辣的耳光便落在了她脸上，她被打的向一边瘫倒，耳朵里一片轰鸣，仿佛是早已习惯，她迅速的起身跪好，脸上的表情早已麻木。
“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以后再让我看到你哭，我饶不了你！”
“是！”她强忍难过，却不敢不应。
“你失手了？”女人问的是付青青，她此行的任务，正是抓捕付青青。
“有人阻碍，帮她逃回了试剑阁。”她如实回禀，却刻意避开了杨水言。
“你可曾受伤？”女人紧盯着她，冰冷的声音藏着一丝急切。
她摇头，当时杨水言已经知道是她，怎么可能下重手。
“何人阻你？”
“杨水言。”她踌躇再三，还是说出了这个名字。
女人闻言一怔，随即放声大笑，杨玄乙藏了那小贱人多年，如今倒好，自己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她的计划，也终于可以实施了！
赫青衣有些不明所以。
“你剑上的血迹可是杨水言的？”女人俯下身来，着急又紧张的询问，眸中波涛诡谲，令人难以揣摩。
“好！好！好！”女人抓住她的肩，一连大叫了三声好字，满脸慈爱地夸奖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回去休息吧，这一路着实辛苦了。”
赫青衣只得暂时离开，心里难过又惊诧，相比于父亲的慈爱，母亲总是严厉的，别说夸她，就连笑容都没有表露过一分，受罚更是家常便饭。可是现在，母亲终于夸她了，还笑得如此开心。
明明她没有完成任务。
明明没有做的多好。
送走了女儿，女人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袍袖一卷，落在地上的那把剑便被她收入手中，反复地端详着。
满腹心计，默默酝酿。
“你当真要去？”门外的青衫男子叹了口气，缓步朝她走来，纵使二十余载岁月流过，他的潇洒俊朗也不减半分。
“当然。”
“可那毕竟只是一个传说，以杨家阴血重启灭灵渊，听起来荒谬又可笑。”
“传说未必是虚言，千帆，你我看过姬如雪的金龙之身，也见过叶凌初的半神之血，还有沂云珠、清平道长，如果他们是真实的，那灭灵渊当然也是真实的。”
“古卷记载，那是神界之物，我们重启它，是否会酿成无穷的灾难。”纪千帆迟疑不决，心里满是担忧。
“神明已经远去，灭灵渊的力量自该为人间所用。千帆，你要帮我，我们一起打破这生死天道！”女人笑盈盈地投入他的怀抱，轻暖的呼吸极尽挑逗，明媚的眼神却透出些许疯狂。
如果姬如雪能横行世间，她为何不行？
如果叶凌初能跳出生死，她为何不行？
如果杨舒生能成为人间至尊，她为何不行？
为何她不能是最强的一个？为何她所爱之人要一个个死去？为何那些死去之人，不能重新活过来？如果打破生死意味着掠夺，那她就去掠夺。
哪怕是整个世界。
“好，我帮你。”纪千帆紧紧抱住女人，温暖的手抚上女人的秀发，眼神逐渐坚定，“我们一起，与这天地斗上一场，直到把她救回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