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柔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石壁上的刻痕,这已经是杨水言离开的第五天了,每过完一天,她都会让侍女在这面石壁上刻下一道痕迹。时间越久,她就愈发的难以忍受,每天都如同着了魔一般疯狂的想念,想念着那张宁静温柔的脸庞。
她想看一眼外面的世界,然而她最想要的,还是像其他正常人那样,拥有一段或阳光明媚,或风雨同行的人生,无论哪一种,对她而言都是精彩纷呈。
然而整整六年,她没有再呼吸过外界的空气,沐浴过外界的阳光,甚至都快要忘记雨珠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了。她只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命运的无常将她永远囚禁在这间密室里,不人不鬼的活着,直到发霉、腐烂,仍是难以挣脱。
不见天日,不得自由。
这样的日子太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再也不存任何一分希望,唯一的念想,便是师姐不要离她太远,如今便连这点渴望也要归于寂灭了么?
可你明明曾答应过,知吾在,不远行。
侍女们提篮走来,迅速的将饭菜摆在桌上,不时发出轻微的响声。
“小姐,该用膳了。”
她回头斜睨着那些珍馐美馔,兴致索然,“我想吃梨,替我削吧。”
侍女们仿佛习惯了她这般变化无常的性子,一人应声去将果盘捧了进来,果盘上那把锃亮的刀非常惹眼。
自从上次毒发自残被师姐撞破,这间石室里就再也不允许任何能够成为戾气的东西出现,更别说削水果用的刀了。
侍女正低头替她削梨,神情专注而认真,清秀的脸颊染着迷人的红晕,眼中神采奕奕,彰显着少女鲜活的魅力。
她心情复杂的怔怔望着,双眼略萦悲戚,但更多的却是嫉妒。
“外面天气好吗?”
“回二小姐,今日外面起了风,阳光灿烂,可一点儿也不燥热,挺舒服的。”
侍女语气轻快,其他人纷纷变了脸色,或埋怨或同情的望着答话的侍女。遣退了其他的侍女,她皱眉望着那名侍女,“你新来的?”
侍女略感诧异的抬头,“二小姐如何知晓?”她神情平淡,柔弱稚嫩的语声略显阴凉,“除了不知内情的新人,没人敢像刚才那样跟我说话。”
侍女受了一惊,赶紧跪下请罪,“奴婢失言,奴婢该死。”
她缓缓蹲下身子,毫无血色的脸庞看起来有些吓人。“起来吧,我很久没听到这种话了,如今一听倒挺新鲜。”
“奴婢谢小姐不罚之恩。”那侍女赶紧磕头起身,后怕之余,也觉得这位二小姐其实没传闻中那么难伺候。
阳光明媚,微风拂面是么?可是阳光会灼伤她的肌肤,凉风会诱使毒性发作,无论这一切多么美妙,也与她彻底无缘。
“我饿了。”侍女赶紧又跪下,将刚削好的梨恭敬的捧给她。她却将果盘掀翻在地,语气冷冽。“谁说我要吃梨了?”
门外林立的侍女们纷纷侧头,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彼此都心照不宣。
“你们不伺候小姐用膳,杵在外面做什么?”门外一声厉喝,侍女们纷纷闻声而跪,女子一袭墨锦,清丽绝伦。
慕清离,三大护宫圣使之一,执掌戒律堂和地下商铺已近七年,虽不比宿岚自幼追随,却也深得杨水言信任。在她的身上,既有着身为商人的精明算计,又有着身为刑吏的铁面无情,门徒们怕她,比怕杨水言更甚。
沈芷柔厌恶的抬头,不情不愿的唤了声慕姐姐。三大圣使皆曾追随杨玄乙立下汗马功劳,在宫内位高权重,连杨水言也一直礼敬有加,她不能失了礼数。
慕清离也不说话,只是点头回应,信步而入,见满地狼藉,立即喝问那跪在地上胆颤心惊的侍女,“怎么回事!”
侍女不停磕头,直磕得额前染血,惊惶而泣,“圣使饶命,因为二小姐突然说想吃梨,奴婢便拿刀来削。奴婢自知犯了死罪,还请圣使饶奴婢的性命。”
“是吗?”慕清离挑了挑眉,眼神转向了另一边,她来这里的次数不多,但沈芷柔的性子她还是有一些了解。本来也没打算重罚,只要沈芷柔肯稍稍求情,她可以不去计较,可沈芷柔一点反应都没有。
场面僵持下来,她无奈的挥手,既然连主子都不肯宽恕,自己作为戒律堂堂主更没有理由轻易饶过。
“来人……”话还未及出口,耳畔便传来一声闷响,是刀刺进皮肉的声音。
水果刀准确无误的扎在侍女的心脏,那一刀扎得极狠,整个刀身都完全没入了身体,鲜血溅落满地,为这单调冰冷的石室添了一抹亮丽的红。
人抽搐两下便没了气,而行凶者却一脸无辜,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样死很漂亮,是不是?”刀已被她拔出,一滴滴血珠从刀尖滑落,她就这样紧握着刀柄,笑得纯真无害。
慕清离脸色铁青,起伏的呼吸怒意滚滚,“七绝宫律之一,任何人不得越过戒律堂私下处置人命,二小姐不知道?”
沈芷柔眨着无辜的眼睛,得意的勾唇,“我每日在这方寸之地哪会知道,不知者不罪,慕姐姐以为如何?”
“你……”慕清离气急败坏,她虽执掌宫中刑责,但沈芷柔身中剧毒,又是大小姐心尖儿宝贝,她确实拿她没有办法。
沈芷柔喜怒无常,七绝宫里早已是人尽皆知。她也曾认真观察过,自沈芷柔来到宫中整整八年,没有一个下人能在她身边待得长久,经常都是一月一换。
要不是大小姐临行前再三嘱托,她一辈子也不想踏入这里。她想不通,大小姐为何要将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如今还当着她的面行凶杀人,如此无法无天。
望着那张轻狂的苍白脸孔,慕清离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你以为人人尊你声二小姐,你便真成这里的二小姐了?你姓沈,大小姐姓杨,她可怜你才将你带回来,但替身始终是替身,迟早有一天你要归还这一切!”
“什么替身?你说清楚!”沈芷柔顿时如发了疯一般冲到眼前,刀柄贴上她颈间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切断她的喉管。
慕清离勾起一抹冷笑,扣住她的手腕轻易便卸去了她握刀的力量。“你若安分一点,大小姐对你的忍耐或许会维持久一点。”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了石室.
沈芷柔疯狂的砸着屋子里的一切,杂乱的响声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直到体力透支,她才渐渐冷静下来。任何大的情绪波动都会使她陷入危险,她要尽一切所能保住这条残命,才能去质问师姐!
杨水言明明说过,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她会永远将自己奉若至宝。
永远……不会抛弃。
眼泪狠狠的砸下来,落入口中,很咸很苦,她面如死灰,缓缓屈膝跪落在地,麻木的抓起被打翻的饭菜拼命塞进嘴里,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碎瓷割伤了她的手指,她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血液与食物混杂在嘴里,任何味道也尝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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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街道上,隐着两道修长窈窕的身影,一位锦衣长衫,清俊温雅,另一位则做小厮扮相,秀丽灵动,二人正是乔装打扮的杨水言与宿岚。
“不愧是凤舞楼,果然独树一格。”望着门斗上龙飞凤舞的滚金大字,杨水言面露浅笑,眸子浮起一丝赞赏。
凤舞楼自诩天下第一名楼,多年来疏通讯息,买卖人命,还兼做皮相生意,想来它的主人绝非泛泛之辈。
“这等腌臜之地,公子不该来的。”宿岚皱眉说道。杨水言浅浅笑道,“不要以偏概全,你怎知我们接下来要见的人,不是傲骨嶙峋德艺双馨之辈呢?”
宿岚微微一笑,心中却不以为然,天下能者她见过不少,自然不信在这烟花柳巷还能长出空谷幽兰般的妙人儿。
她们正准备进去,忽闻身后一声怒喝,一名男子向他们奔来,身法快如闪电,虽然身着一身公服,眉眼却出奇清秀,脆脆的语声带出几分稚气。
杨水言不动声色的笑了。
“阁下是?”宿岚一改刚才的玩笑模样,握剑的手引而不发。
“南宫竹。”那人神情冷淡,门口暗沉的灯影打在脸上,只是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眼中促狭的笑意。“玄州城里近日颇不太平,在下奉命巡视全城,凡遇可疑之人一律要带回府衙问话。”
“我等自入玄州不曾卷入任何一桩是非,大人又何须拘泥形式,与人为难?”
“得罪了!”语声初落,那人便纵身欺近,手中的剑绽出如月华一般璀璨夺目的光芒,将两人罩在了一起。
杨水言轻振衣袖,甩出了一蓬针雨。针尖上寒芒闪烁,南宫竹剑势随之滞缓。银针击在剑上钉得声声脆响,二人顷刻间没了踪影。
他看了眼散落在脚下的毒针,伸手拽下了脸上的面具,竟然是宫竹,封号东阳的那位公主殿下,拍手笑道:“千雅姐姐果然所料不错,她们真的来了。”
脱了那身公服,宫竹点了一把火,将一切烧的干干净净,确保一点证据也不留,随后便无声无息的潜回了驿馆。
摆托了南宫竹的纠缠后,两人从另一个方向悄无声息的潜入凤舞楼。
“公子……”宿岚欲言又止。
“玄州没有复姓南宫的捕头,她的身形和声音颇似女孩儿,武功不凡,气质贵重,应该来头不小。”杨水言眉心紧蹙,没一会儿便又徐徐展开,唇角笼着淡淡笑意:“走吧,该办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