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人的大脑最具有欺骗性。他能够很精明的筛选出你的情绪，当你快乐的时候，它会将那种感受无限放大。而那些令人痛彻心扉的回忆，它会选择性的将它遗忘。慢慢的，你甚至会难以记起当时事情发生的具体细节，只能隐隐觉得自己痛过。
一切伤痕都会随着物换星移，变成烟草上明灭的星火，逐渐燃烧殆尽，化为室内淡淡的余烟。
所以吴磊很讨厌做梦。
与精明的大脑相比，梦境太过诚实，把他心底的黑暗抽丝剥茧般展现出来。白天他有很多种方法让自己过的像一个普通人，但在夜里，他却对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无能为力。
他无数次梦见旧人的音容笑貌，有时在出事之前，有时在出事之后。以至于他每次醒来，都会沉浸在往事的余韵当中，心跳在耳边无限的放大。
但今天夜里，他却从家里翻出他封存已久的旧物。
他在那个盒子上压着太多的杂物，以至于他翻了半个小时，才把它翻出来。吴磊打开它，拿出里面那条母亲的印花丝巾。
上面的花纹扭曲变形，将他拉进回忆的漩涡，他又变回了那个小小的男孩。
囡囡咬着手指，站在他面前，眼巴巴的看着他手里拿着的牛奶糖。
男孩鬼鬼祟祟的看了眼正在书房插花的女人，把囡囡拉近身边来：“囡囡，还记得上次咱们去的天泉山庄吗？就是可以在水里玩滑梯的那里。”
女孩黑葡萄试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紫色的糖衣，奶呼呼的点点头。
男孩一笑，擎着糖的手晃了晃：“那囡囡去跟妈妈说，就说囡囡想泡温泉了。”
闻言女孩有点为难，意识到哥哥在给自己下套，两只手抱紧了怀里的毛绒小熊：“可囡囡不想去泡温泉。”
“啧，你傻呀。”男孩轻轻敲了小丫头脑壳一下：“哥哥跟你说，你到那里，有吃不完的奶糖，还有动画片可以看。”
这下小姑娘倒是动心了，两只小腿蹬蹬凳的跑到母亲面前说自己想泡温泉。
插花的女人笑了，把女儿抱进怀里，假装不经意的看了眼门后把头缩回去的男孩：“好，听你的，囡囡说去咱就去。”女人站起身，看向窗外，天上云影交错，光线沉霭。
吴磊没有想过，他对于母亲和妹妹最后的画面，停止于童年临时动念的玩心。在高架桥上，他依旧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沾沾自喜，当前面突然闪过那辆货车时，他们甚至都没能来的及发出尖叫。
濒死前的那一秒，他只记得刹车刺耳的鸣叫，巨大的震幅如同猛兽一下子撕碎了他的思维，碎玻璃从他的皮肤上纷纷擦过去，风雪卷进来，落在他脸上，凉凉的。
“抱歉，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
再醒来，他隐隐约约听见大夫和他父亲说：“您爱人很伟大，在出事的一瞬间他用胳膊拦在了您儿子胸前，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速度。”
他活下来了。
他知道，因为他，他永远失去母亲和妹妹了。
他有罪。男孩身体动不了，只能嘶哑的对身边失去妻子的男人说：“对不起爸爸，是我…非要去的。”眼泪淌在脸颊的伤口上，有灼烧的痛意。
他父亲垂着脑袋坐在病床旁边垂泪，一言不发。
吴磊翻着盒子里的遗物，坐在地板上。如果时光能回到过去，他宁愿选择跟母亲死在那个风雪天。
或许是医生的话他听的太清楚，他用尽力气活了下来。在漫天飞絮的春天走下病床，回到家里。但从那以后，父亲丢掉了公司的一切事情，把能卖的卖，能丢的丢，甚至也辞退了一直在他们家工作的徐妈，整日沉沦在酒精里。
都怪他，他想。
他也不再去学校，九岁的他，开始学着做一日三餐。虽然在家，但他也并没有放弃读书写字画画，因为他记得，父亲曾经有多赞许他做这些。他们就这样过了两年，又挨到了冬天。
他开始想徐妈，想朋友，想江老师，想回到校园了。
这两年，父亲精神状态好了很多，也开始和他有了交流。只是有时候，他会目光呆滞的问他，想不想找妈妈。
他心里害怕，只能默不作声。
那天父亲难得的起的很早，早到他还没睡醒，他端着一杯牛奶走进来，摸摸他的头。
他已经很久没有离他这么近了，男孩想也没想，把那杯牛奶喝了个空，喝完后，他昏昏沉沉，很快又睡去了。等他迷迷蒙蒙的醒来，看见父亲开着车。
“我们去哪？”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沉。
父亲没有说话，他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致，突然在心里明白了什么。他想挣扎着坐起来，却发现手脚是麻的。
父亲的车停在一处无人的高架桥边，把他拖下了车，他眼神死一样的平静：“我不能留你自己在这世界上，与其那样，我们不如永远也不分开。”说着，他用力托起男孩。
男孩看着桥下滚滚汹涌的湖水，用尽力气，死死的抓住栏杆。他听见自己细弱的哭声：“爸爸，别。爸爸，我不想死。”一遍又一遍，强大的生志激活了他被安眠药麻痹的感官，想要活下去的念头在心里火一样燃烧起来。无论父亲怎样拽他，他就是手脚并用的抠住那栏杆，任凭自己的指甲被栏杆尖锐的角度刮烂，他也不想堕入深冬的湖水。
最终父亲放下了手，他冲他惨淡一笑，然后跳上栏杆纵身一跃。
男孩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雾蒙住了他的双眼。有人从远处跑过来，那些呼唤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却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
他知道自己活了下来，心却死掉了。
“嚓”微弱的光点亮了黑暗的卧室，火苗在他眼中晃动。吴磊关上手里的盒子，把他们放进了柜子里。这些年，他学会了很多东西，他把白天的每一分钟都利用起来，投入到书籍里。书里那些离合的故事浩如烟海，看的越多，个体越渺小，痛苦之身便更加微不足道。就如同《罪与罚》中说：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但他还没来得及习惯一个女孩的亲吻。
尼古丁松弛了他的神经，吴磊靠在床上，眼中浮现出赵露思的模样。
“吴磊，我们在一起吧。”她抬起头，风扬起她额头的碎发，表情冷静笃定，眼里却如同被光照射的琉璃一般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女孩走近他，她试探的看着他晦明不定的脸色，踮起脚贴上他的唇。
吴磊没有想过她的嘴唇这么柔软，像是春日刚绽放吐蕊的花瓣，两个人最柔软的地方贴在一起，却催生出最强硬的覆盖力，遮住了他那些杂乱无章的想法和犹疑。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红尘纷乱而又大雾四起。
女孩红着脸回到地面，吴磊凝视着她，低头俯身，又追上她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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