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毕业离开咸阳就到最小的姐姐带我。有年也是冬天,弟弟一岁还是两岁,爸妈开玩笑说要带把小的也一并带走。这么轻飘飘的一句玩笑话,姐姐听完犯了倔,说什么也要带上弟弟一起回家。态度之坚决,意志之不可动摇,爸妈完全拗不过,只好认真对待,商量来商量去得出结论:也不是不可行。
那次没买到坐票,我们抱着弟弟在过道里站着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要照看行李。好在火车上大都是放假回家的学生,弟弟长得可爱,不认生,谁逗都笑,谁抱都行。车开出去没多久,他就凭他招人爱的技能跟周围的大哥哥姐姐们混熟了。大家像玩小宠物似的把弟弟传来传去,这个抱着逗一会儿那个抱着逗一会儿,竟然能从车厢这头传到那头。后来弟弟睡着,还有人给姐姐挤了个座位出来方便她坐着抱孩子,一夜也就那么熬过去了。隔天三人一进家门,姑姑姑父是长舒一口气,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爸妈回电话,说电话已经来过好几遍,总归是担心得不行。
因为带着两个孩子春运期间挤火车回家这件壮举,姐姐被一大家子人夸了好几年。这件事如果换了大姐或者二哥做,也许得不到那么多赞叹。但大姐和二哥的性格,大概率不会坚持去做这种难度显而易见的事。反倒是最柔弱的小姐姐,表现出最坚韧的性格。
回到姑姑家,哥哥姐姐们各有各的玩伴,就不跟我玩了。主要是姑姑带我。
姑姑家单元楼门正对的就是山。姑姑和姑父两口子都是勤快人,在山腰上辟了几块地种菜。暑假去,黄瓜,辣椒,西红柿,豆角,茄子,什么菜都有似的,地里头很热闹。寒假去,好像就只有光秃秃的地,里面种着可能是白菜还是贴着地皮长的其他什么农作物,我也分不清。
有一年夏天,西红柿大丰收。一筐一筐提回去吃不完,姑姑就做西红柿酱。我们蹲在地上洗做酱的玻璃瓶,很多玻璃瓶,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洗过去。姑姑跟我讲,光洗干净不行,洗完还要放在蒸笼上高温消毒才行。姑姑无论做什么都带着我,总是很有耐心地跟我讲正在做的事情。我包饺子包馄饨也都是她教的,虽然包得不好,但如果她不教,我就没机会学。
姑姑和姑父还在家属楼侧面山脚下圈了一小块地方养猪。夏天每到傍晚吃完饭,跟着姑姑和哥哥姐姐们去河边玩,路过猪圈总听见猪在里头哼哼。姑姑说等养肥了,冬天宰了做腊肉,做香肠。我吃过姑姑让哥哥姐姐带去我家的腊肉和香肠,却从没亲眼见过活生生的猪变成猪肉的过程。顶多是听到过。
那是一年寒假,我被带去姑姑家过年,第一次见到待宰的猪。我见过的猪不多,姑姑养的那头在我没见过世面的眼里真是好肥好大的一头。我见过之后不久那头猪就被杀掉了。猪垂死挣扎的叫声格外凄厉,穿透力十足,我在家里听着,坐立不安。猜想山前那几栋家属楼里的住户想必都和我一样,对猪的惨叫动了恻隐之心——不如咱们,放猪一马?
然而猪终究是被杀掉了。肉给姑父的领导同事们送,给邻居送。猪没死的时候我可怜它,它变成猪肉了我则又是另一种心情,总怕姑姑姑父太大方,送到最后我们自己没得吃。而那猪真是大得争气,送那么多户,到最后竟然还余出好多肉来灌香肠,熏腊肉。做成的肉在阳台挂了一排排,很壮观。不光姑姑家够吃,还够给我家和二叔三叔家带。我一颗心才总算放下。到大年三十儿一早,姑姑拿出腊汁,开始卤猪头和下水。我闻着味儿起床,不一会儿来到厨房锅边,等着领我的猪尾巴吃。
我其实不爱吃猪尾巴,但在奶奶和姑姑那里,吃猪尾巴跟吃鸡腿鸡翅膀一样,是小孩受宠的特权。我赶上了好时候,哥哥姐姐们大我很多,弟弟们又小我很多,我一个人在中间,虽然孤零零缺少同龄玩伴,但却能独占着长辈们的爱。我很小就懂得享受这种宠溺,更懂得回应这种宠溺。比如猪尾巴,大人用这种方式给予爱,我就承接这份爱。我的味觉喜不喜欢猪尾巴,关系不大。我的意识告诉我,你必须很爱猪尾巴才不会让爱着你,你也爱着的人失望。
我抱着猪尾巴啃完,意犹未尽盯着锅里看。这一锅好吃的,吃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吃上两三天就腻了。总想喝口稀饭,就着馒头凉菜吃,凉菜里头不要再出现猪头肉是最好了,简单的菠菜拌豆芽就很棒。
小时候过年总这样,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年前十好几天就鸡鸭鱼肉、腌炸熏卤地大肆准备。大人准备着,小孩在一边流口水,盼着过年那天赶紧到。真到可以放开肚皮吃的时候,又很快就被油和荤腥干得败下阵来。不光孩子,大人也一样,顶多到大年初三初四就不断有人感慨,没口福啊,大鱼大肉的才吃两天,又想吃青菜叶叶了。于是剩下的几天家里招待来客或出去走亲戚坐上饭桌,筷子总在素菜盘子里翻。肉是无论如何吃不动了。
现在的我们不会再陷入这样的烦恼——消费时代,对大鱼大肉的渴望,对荤腥的疲惫,都消解在日常中。任何时间可以买到任何季节的物品,冬天也可以吃到新鲜的西红柿黄瓜。不会再有人为了年末杀头猪,从年初就开始奔忙,而后为伺候这头猪忙够一整年。飞机、高铁、私家汽车,每一种交通工具都可以带我们去到想念的人身边团圆,不用非得挤没座位的火车。
我小时候总在想,年和节不是一条大河,不是一条马路,过年为什么要叫做“过”年,过节为什么又要被叫做“过”节。后来我理解了,从等待被满足的此端,走向过度满足的彼端,也是一小段路程,和渡过一条河,经过一条马路差不多。而今因为网络的便捷和交通的高速,我们从一起步就站在被满足的彼端。当我们抱怨过年没有年味儿了,本质上抱怨的是被削减和压缩的盼望、准备、等待、经过和厌倦。
是的,因为过于期盼从而过度摄入,因为过度摄入从而过量充足进而产生的微微的厌倦感,也是年味儿的一部分。就像曾经总也过不完的夏天,没完没了的放假、收假,童年明明那么灿烂明媚,却因为漫长到像是没有尽头而让人起腻以至于厌倦——什么时候才能长成大人啊?等我变成大人,没有作业,没有考试,没有爸妈的管束,该多好呀。等我变成大人,那些解决不了的烦恼和问题,也都因为我是个大人而消失了,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