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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近些年更名为森林公园的林场位于租客工作的乡镇。每逢盛夏,县里会按惯例举办地方性节日,带动旅游消费,促进招商引资。这个时候,包括租客在内的镇上的职工们都要去森林公园值班,给景区提供政府层面的必要帮助。
租客很喜欢林场。林场种植的树木是清一色的水杉,一棵棵英挺如兵,列队般整齐排布。
“很神奇的,当时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不是一大片树林,是一大批人。”
他的值班场所是个类似于报刊亭的小铁皮屋。有时候太闷,他也会出来走走。在离杉林有段距离的一个池塘边,他发现了一截树桩,看样子也是水杉。树桩很粗,截面乍见已模糊,细细察看,年轮密集而丰富。他待了一会儿,准备折返。这时来了个略有些年纪的农民,戴着草帽,提着红色的塑料桶和鱼竿,径自走到池塘边,坐在那一段树桩上开始做垂钓前的准备工作。
租客旁观了片刻——农民技法娴熟,很快就钓上来三四条。鱼的个头不大,但很鲜活。租客问都是些什么鱼。农民说是小草鱼,昂刺之类的。说完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反问他是哪里人。租客很罕见地俏皮地用学来的方言回答他:“我就是这块人啊。”
二人都笑了。
租客又问他,这棵树是不是被他所伐,好充当钓鱼时的坐具。农民摇了摇头。他说是有一年夏天,大风刮倒的。“要是它长在那边的林子里,反而不会倒。真是‘物似主人形’呢。”
这句谚语是说一个人用的东西或是养的宠物花卉,时日长了,面貌气质自然而然就会近似于主人。一开始租客并不懂,但农民娓娓道来,像展开画轴般从头细说了案例,予以佐证。
他说几十年前,有个南京来的女人不合群,不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不管是上工下田,还是吃饭洗澡,她都独来独往。没什么人会说她的好话。她刚来的那年,公社号召大家植树造林,她插的那个生产队带头响应,她就跟着大伙儿一起来到这里种树。人们常见她干完了活,一个人去池塘畔坐着,身边是一棵刚栽下去不久的和她一样瘦弱的小树。等到树长得有她一人半那么高的时候,她和一个修无线电的工人结婚了。婚后,她还是隔三差五就来池边树下坐着,直至县剧团下来招人。她由于会唱一点京戏,被剧团选中,从此去了县城。
乡里的人再见到她是她跟着剧团来农村巡演。这里的观众更爱听扬剧淮剧黄梅戏。京戏和她这个人一样,并不受待见。大概又过了三五年,一次演出中,她唱《苏三起解》唱得好好的,突然倒地不起,送医后没抢救过来,诊断结果是脑溢血。
她丈夫按照她的遗愿把骨灰送回南京。没有人质疑这个做法,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南京。她的丈夫在给乡里乡亲修无线电时透露了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比如她曾经乱用血压药,想制造症状,请组织准许她回南京;比如她在池塘边种下一棵树是因为南京她家附近也有个差不多的池塘,池塘边也有棵树;比如她一直和南京一个名为嘉骏的男子互通书信,从信中内容看来,二人相交非浅。
结婚对别人来说,是互相的成全,对她来说,是自我的放弃。
租客听懂了,这是一个下放到这里的知青的悲剧。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言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这段唱词为她的悲剧画上了句号。
租客远眺杉林。那里碧波翻滚,白鹭翩飞。五十年前,上山下乡,知青们汇集于此,种树成林。三十年前,追逐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林场改制,逐步向市场经济靠拢。二十年前,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成为普遍现象,夏季举办的地方性节日里,号称天然氧吧的森林成了纳凉避暑的最好去处……这些往事如春江东去,浩浩汤汤,后人记不分明。只有那个种下树,后来倒在舞台上的女子在他心里烙下印迹。五十年后,他作为又一代知识青年,来到最基层,站在了她曾经站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