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几口河水,鼻腔和耳朵眼都被灌满,嘴巴里还有水草的味道,咕噜咕噜,他周身都在使劲,却向更深处坠。双臂在水中本能地向后摆动,没什么用处,他不会游泳,腿胡乱蹬着。在绿色凝滞的河底,他挣扎中睁开双眼,看到变形的相框,男孩像条水草似的飘在水中,扭来扭去。
学校门口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牌匾上的字每隔一个月就会换,现在是另一个学生的书法作品,同样笔锋雄劲、生机勃勃。他站在教室外,学生们抬头看着讲桌,讲桌上有一个小球和一缸水。这是一堂课的伊始,讲台上的物理老师将带领同学们进行浮力的专项复习,他一看就明白。班里有同学注意到他,他低下头,溜着墙边逃了。他清楚地知道校长办公室的位置,闭着眼也能走到。有两个校长在办公室等他。一个月没怎么打理自己,头发长势使自己有些像爱因斯坦,红袜子还在穿,妻子每天都给他换,但什么也不问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妻子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人从水里捞了上来,一双陌生的手在他眼前晃着,他不敢去抓,怕是张德硕。手越来越深,一把抓住了他。他醒来时躺在医院里,妻子坐在床沿上正调节点滴的速率。他看向妻子说道,我吃掉了虫子,你说倒霉的是我,还是虫子?
校长说,我们已经在校园里一层以上高度的窗户上,都安装了金刚网。这句话说得缓慢、具体、精准。校长又说,也幸亏这件事,发现纰漏,让安全重回正轨,孩子们才能专心学习。校长说,我们这里教学环境也不错,除了学生人数少,较为偏远,也正是需要人才的。他不知道是哪个校长在说话,但他知道沙发没变,右手边扶手表面的皮革,他上次已经用指甲抠出了一个洞,这次洞变得更大了,像一只不会眨的眼睛在凝视他。
将近一个半月后,他再次讲了满满的一堂课,学生们都在认真听,没有人低头看他红色的袜子,白色的字是星期一。讲台比之前要矮很多,教室里一共三扇窗户,都安装了灰色金刚网。冲动是会因为烦琐的装置受到抑制的,并且很有效,很安全。校长安排他在一楼,纵使极为冲动的学生在耐心地打开金刚网下方的锁扣后,跨过窗户,也只能算是逃课,跟死亡完全不挂钩。校长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给你演示。在两个人不同时在场的情况下,他勉强可以分出来,这是一个身材略胖、正在空教室里翻越窗户的校长,大腿抬起,搭在窗台上,身子一扭转,就站在了他的对面,隔着开着的窗。
下课铃响时,他还没有讲完,滔滔不绝,像个倒置的水罐,不停地倾倒知识,都是课本上的那些东西,教学十几年的他基本不用怎么思考。脑袋里在放影片,那个男孩、公园的鸟粪、抱相框的女人、怀孕的妻子和新生命,他想要理清自己的生活,重新获得生活的支配权。没有学生从座位上站起来,都以为他要拖一会堂,五分钟过去了,他拿着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数字,100。同学们不知所以,教室后墙上同样挂着高考倒计时贴,68天。有位女孩尿急,站起来,从座位中段过道往讲台走,速度稍微快了一些。他飞奔上前,坐在地上,死死抱住女孩的腿。
夜深的时候,妻子从被窝里把他踢醒,他们半坐在床头,睁着眼睛。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睡和醒都是一个瞬间。黑夜遮盖过来,他往空气中伸手,拨了几下。妻子问,你在干什么?他说,有东西挡住我了。一阵沉默过后,妻子跟他说,校长来了电话,你今天干了什么,你自己说说吧。又是一阵沉默,他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春天已经来了,万物复苏,窗外一片漆黑,好像小区停了电,一盏亮着的灯都没有。妻子问,你为什么摸女孩的大腿?他回头,站在卧室的窗边看她,面目不清,有一团淡黑色的雾笼罩了她。他皱起眉,妻子脸部的轮廓略显分明,鼻梁逐渐突出,头发变短,嘴唇厚实,变成了张德硕。妻子继续说,你能留在学校,我已经尽力了,难道你以为很容易吗?他回过神来,说,所有教室的窗户都安装了金刚网,所有的。我看了所有的楼层都有。妻子继续问,你为什么摸女孩的大腿?他钻进被窝,重新躺好,背身对着妻子,像是自言自语,他起来得实在太快了,我不知道他会跳下去,五楼,他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也许就是你的袜子,你非让我穿红色的袜子,每天批改作业满眼都是红色,血一样的颜色。
妻子下床,打开灯,把他所有红色的袜子用黑色塑料袋打包,丢进垃圾桶,又不满意,从垃圾桶拎出来,打开卧室的窗户,直接丢了下去。她说,那盒套是我剪了洞,我三十八岁了,女人不是星星,不能一直挂在天上。还有,孩子没了。
五
上午四节课的中段,是一个较大的课间,足足有二十分钟,运煤卡车会准时在周四的这个时间停在学校门口。他从锅炉房里出来时满身是灰,屋里是五米到顶的巨大铁锅炉,围度六米,管道连接锅炉房外的开水间,课间会有学生前来打水,他和学生经常照面,但从不说话。他把灰黑色小推车的翻斗清理干净,剩余的煤渣统一推倒在屋外的煤堆上,然后等到下课铃响起来时,卡车也就差不多到了。教学楼有六层高,正对学校大门,和锅炉房围出一个广场,楼后还有更高的白杨树,在这个夏天挂满油亮的叶子,风一吹,遍地像是铺满了阳光。他安静地坐在小推车的边沿,头发和胡子已经很长了,校长劝他收拾一下,他说又不上课,就是个烧锅炉的,怎么脏不是脏。这个校长瘦瘦的,个子很高,说话很和蔼,见谁都先微笑。今年是他搬进锅炉房旁边的小屋子住的第十二年,他早已不穿红袜子了,一切都好了起来,只要他不站在教室里,不和学生产生联系,就没有意外发生。
下课铃响了,运煤的卡车准时出现在校门口,他看到司机停下车,跳出车外,开始抽烟,于是起身推着小推车往校门外走。广场有学生从教室跑出来,他沿着教学楼外墙,溜着边走。外墙从六层到底层挂有两个条幅,他没仔细看过,后撤了几步,定睛打量,条幅上写着“十年寒窗丰羽翼,今朝搏击翱长空”和“十年寒窗磨一剑,今朝出鞘试锋芒”。
十年,他想着自己的十年,不用再对任何人承担任何责任,一个人生活好像更轻松。他专心低头推着车,霎时,一声巨响,双眼被溅满滚烫的红色,抬手去擦,挤眉照见灰黑色小推车里,多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