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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小鸟和星星

我想和你穿山越岭来相爱x

距离高考还有九十九天,他当了逃兵。

那天下午,他跷着二郎腿,在教室最前头的椅子上坐着。他穿的西裤,褶子压着褶子,里面藏着多余的肉。他左右腿换了一下,褶子和肉也跟着换了方向。学生和他之间有一张讲桌隔着,半身高,他觉得很安全,可以不停地变换左右腿,漏出皮鞋沿口处的红袜子。他盯着红袜子看,心想,为什么要穿红袜子?放下二郎腿,两个膝盖轻微而高频地抖动了几下,他像打了个尿战,然后弯下腰拉了拉裤脚,彻底盖住那抹亮丽的红。

一堂复习课讲完了,力与反作用力,已知小球重量、悬崖高度和跌落所用的时间,来验证重力系数。剩下的时间同学们可以做模拟题,钟表在教室最后面的墙上挂着,表的右侧是红色的高考倒计时贴,100天。

他发现有学生试图盯着他的脚踝,于是快速瞄了一眼讲台的下沿,把两双包裹红袜子的皮鞋向内慢慢挪动,藏在讲桌内侧。他三十六岁,今年是他的第三个本命年,妻子给他买了红袜子,一共七双,换掉了他之前那些黑的、灰的、白的冷色调的袜子,就是图个吉利。买七双是按星期来的,他并没有印象今天穿的是哪一天的袜子,低下头,把大腿向外侧撇开,拉起裤脚,红袜子内侧靠近皮鞋沿口的位置赫然印着一对工整的白字,星期三。妻子如此精心地为他准备袜子,他不知道该怎么想这件事,也许她是想要一个儿子,也许他们该要一个儿子了。

妻子是小学美术老师,对审美有一套独特的标准,家具摆放位置的安排、衣着品位与颜色搭配都颇具风格,红袜子的灵感来源于一幅名画《女人、小鸟和星星》。她站在名画展览的画框前,揽着他的手臂时,他感觉皮肤有些微的刺疼,她掐了一下他,你看这个女人像不像怀孕了?他仔细打量这幅画:一个挺着大肚子的黑线轮廓、鸟脚、长发、头顶是蓝底天空下的十字黑星。他没看出什么道道,只是说了句,这肚子红得很鲜艳啊。妻子记住了,从此他的袜子开始变成红色,本命年只是一种说辞,她想让他极力想起那幅画,红色生命力的张扬。妻子说过,女人过了四十,子宫会皱缩,成为一个小肉球。他坐在课桌后的凳子上盯着红袜子想象小肉球是什么样,他觉得这就是一句虚假的概括,谵妄的总结,胡乱的陈述。他不是特别排斥要孩子,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对一个生命承担起责任。他喜欢安稳的生活,他要做生活的掌控者,任何意外带来的失控感都是他所恐惧和逃避的。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县城做了中学教师,经别人介绍认识了妻子,一直过着重复、稳妥的生活。盯着露出来的红袜子,他感觉它们变成了一双红色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脚踝,为什么女人结婚之后都想要孕育一个生命呢?他想要站起来走到门口透透气。

突然,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同学从凳子上起身,像是被什么弹起来似的,动静巨大,是凳子和后桌子摩擦的声音,这声音把其他人都吸引了。所有人转头看他。男孩身子往侧边过道一挪,大跨步跑动,从班级中间位置到教室最前端,踩上讲桌右方的窗台,跳了下去。

每年高考前的春季,老师们也会参加学生运动会。他穿着宽大的篮球衫,挺着隆起的肚子,扮演裁判,站上钢架,把炮子枪口放在铁板上发令,运动员猛地蹿出去,像此刻的这个男孩一样。他愣在讲台后面,觉得刚才那个瞬间,教室变成了操场,男孩轻盈地跨了一个栏,跌落五楼的天井。身体某个机关被触动了,他的思绪开始从红袜子上转移,慢动作在大脑皮层深处回放,最后嘭地一声,通过眼睛、鼻孔、嘴巴、耳朵眼往外冒,尽是些说不清的焦躁。他屁股发烫,环顾四周,其他学生像雨后的蘑菇般一个个站起来。教室后墙的钟表嘀嗒嘀嗒,还有最后三分钟,他就可以离开了。他没动,也没敢往窗台位置挪近一步。所有人共同听到的,还有一瞬间的爆裂声。他仔细揣摩这声音,想起那天画展回来的路上,他把车拐进超市的停车场,熄火后点烟抽。妻子购物回来拎了一兜苹果和一个西瓜,准备拿去学校供小学生画素描。车重新打火,西瓜在后备厢里不停晃荡,妻子把苹果递上去,他啃了一口。妻子说,你好像吃到了一个虫子。他扭头看,咬痕的边缘有一个小孔,但没吃出来别的味道。妻子把苹果向下甩了甩。他继续说,要么就是虫子跑掉了,要么是我真吃了,你说是我倒霉,还是虫子倒霉?车子停好后他们出来,妻子从包里拿出一盒每个月都会买的计生用品说,我给它们剪个洞怎么样?他手里拎着的西瓜一下子从塑料袋里钻出来,嘭地落在了地上。

还有100天高考。他参加过各种誓师大会,三百天,二百天,一百天……只要是哪里松懈了,喇叭一喊,人们就会聚集起来,吼几嗓子,拧成一股粗绳。他早上提前来到誓师大会的现场,帮忙摆放塑料方凳,横竖共一百二十,整齐划一地码在操场绿油油的假草上。原本操场上的白色球门被挪放到角落,换上旗子。旗杆有十米高,底端有宽大混凝土半米高台固定,风来时,可以看清旗帜上的八个大字,“十年寒窗,百炼成钢”。字可能会变,但旗杆他看了十几年,比看他的妻子还久。

等现场安排完毕,物理老师留下来检查塑料方凳最后的平整度。眼角、手臂、指头末端与每一排的方凳保持一条直线,他反复检查结束后,太阳还没有爬上操场斜东方居民楼顶层的屋檐。站在旗杆下,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拽起西裤,用两只脚夹住旗杆,红袜子露了出来,羽绒服紧紧地贴着圆管,他双手上下交错握住,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只猴子,但他还是没能爬上去一步,他胖了。他记得小时候,从学校的围墙翻进去,直往操场跑,找到旗台,身体贴紧老旧的旗杆,三下五除二,他就能把自己挂于顶端,俯瞰夜晚的校园。而实际上把自己挂在旗杆顶端的不是他,那个夜晚一起的还有比他强壮的刘畅,穿着白色的校服,胆量冲破了躯壳的限制,跃上杆头。刘畅说,从这边望出去,天是紫的。他听不清,风太大。刘畅又说,如果这个杆子可以再高十米,我能从山头看到大海。他还是听不清,他们之间好像不止隔着风,还有距离和高度。胆小的他还在校门之外,苦苦扒着墙头,羡慕地抬头仰望着这位空中飞人,听刘畅在黑暗中大喊,像是钻出夜的光。

警察来得迅速,一组到天井内封锁现场,一组到教室内了解情况。救护车的电话是他拨打的,说话支支吾吾,但也算准确地报出了上班十几年的工作地点和事故具体位置,教学楼1号天井,化粪池盖旁。急救人员检查后摇头,为男孩盖上白布。他一时间还不能准确地知道那家伙是谁,动作迅速,勇猛,他眼神没跟上,况且他的学生里,其中一些确实很会跨栏。他只是在课堂的最后几分钟里想了想红袜子的事,一场陶冶情操的画展,一个爆裂的西瓜。也许他不该穿红袜子,这理应怪他的妻子。他一下子找到一个出口,从西裤左侧口袋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质问妻子为什么要给他买七双红袜子,并说不该去看那个抽象画。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力度很大,手机屏幕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在妻子回复之前,他什么都不想说,抬头,发现学生依旧在教室里待着,他们坐得密集,乍看很完整,不会觉得少了一个。教室后墙的钟表仍嘀嗒嘀嗒,他额头有汗沁出,尽管三月初的天气依然寒冷。

妻子回复他,本命年穿红袜子,脚下平安,好运连连。他咽下口水。两位警察站在讲台两侧,等他开口,仿佛真相在他嘴里。他逼自己平静下来,我是物理老师,关于重力没做过这样的实验,怎么说呢,以前家里的猫从四楼窗台失足掉下去过,但也就那一次,它在地上打滚,接着爬起来跑了,钻进绿化带里,再也没找到过。它当时的体重是十三斤,天气挺好的。

他的名字?我得看看点名表,我近视度数高,尤其是一紧张,总是看不清。再说了,窗台不高,又没有防护网,如果想跳下去,对谁来说都不费劲。有没有骂过学生?我不记得,骂过或者没骂过,我也不记得是不是骂的他了。他们有时候长得都一样,这不是借口。一切来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做什么,而且我的脚动不了。也就还有两分钟,我得去四班了,他们进度快一些,要复习光的折射,我还准备了一段视频,看来是放不了了。这一耽搁,课,他们语文老师准抢去了。你们知道吗,还有一百天孩子们就要高考了,其实时间也挺长,不用紧张。但是把这个东西换一种说法,就会产生紧张的情绪,比如,还剩三个月,是不是可怕了。一个警察在听,一个警察在记,他们都没有打断。他觉得气氛融洽极了,这两个警察认真的样子像是他的学生,甚至有一种想要公布选任他们做物理课代表的冲动。

晚上回去,饭菜丰盛,油焖大虾、糖醋鲤鱼、四喜丸子,总之是一些平时不常见的佳肴。妻子从卧室出来,像是做好饭又去睡了一觉,揉着眼睛。他们在餐桌前面对面坐下来,中间是那些肉类,他仔细看了看,还有结婚时岳父送的葡萄酒。他疑惑地盯着她,她素颜的脸有些暗黄,头发盘在脑后,嘴角止不住上扬,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他想说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拐着弯说也可以,例如今天学校里出了个事,不算小,就在上课的教室里,高度是5层,地点是窗台和天井,速度不低,撞击力度不小……他还在琢磨。妻子说,你今天怎么突然问起红袜子和那幅画?胡安·米罗画儿童画,像是小学生一样,线条歪七扭八的,你可以随意阐释,你看着像鸟,它就是鸟,你看着像个孕肚,它就是待产的女人。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睡衣,像一株年迈的植物,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脸都堆着笑。他说,明白了,吃饭吧。妻子说,生活总是要变的,不论你是否做好了准备,逃避没有用。突然降临就是上天的恩赐,恩赐就是计划外的惊喜。胡安·米罗拿起笔的时候,绝不会知道自己在画生命。妻子的手如蜘蛛般爬过餐桌,铺在他的手背上。他还是想说点什么,但没有。他拉着她走进卧室,推倒,去床头柜寻找计生用品,他不允许有任何差错,力与反作用力在做功。那件事根本与他无关,他只是在课堂快结束时想了一下红袜子的事而已,气氛没变,环境没变,人却突然少了一个,他不知道该生谁的气,翻身,加大了力的撞击。

第二天,风从窗口往教室里吹,他站在讲台上有些发抖,走过去关窗,头往下看,感觉五层极高,化粪池井盖很小,被大片淡红色覆盖,像落下一片异常大的杜鹃花瓣。昨天下午水管冲洗将近两个小时,声音很大,像是用来掩盖意外带来的恐慌。他没有关窗,无意识地从棉服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两口后反应过来,赶紧捻灭。回过头去,满屋子同学怪异地盯着他,他把烟弹出去说,张德硕。像是点名,没有人回应,他又说,张德硕,张德硕。

距离高考还有九十九天,张德硕当了逃兵。男孩选择物理课,也许并不是有意为之,调查还在继续,家长及其亲人在校门口聚集。操场一角有处缺口,铁门只能过一个人,锁是近来打开的,像是专门为而他开,穿过操场时他总是不自觉地看一眼旗杆,“十年寒窗,百炼成钢”。他觉得刘畅好像在那上面,对着他大喊,怂恿他再爬一次。他缩起脖子,紧了紧棉服,快步走掉。

男孩家长从物理习题册里找到一封信,警察说跟他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他不明白信为什么不夹在语文书里,数学习题集里,塞进篮球里或者堵在竖笛的某一个孔里。他极力回想自己是否针对过某一个学生,打他或者骂他,但是想不出结果。他一直都只是一个懦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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