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跟星子像往常一样通着电话,不知道说起什么,她突然有些忧心忡忡地劝我:“阿莫,你应该多认识新的人,我又不在你身边。”
可能是因为我太少跟她讲述我的生活,我的工作,以及出现在我生活和工作里的人,所以她想好意劝慰,但我还是不禁多想了起来,我觉得她可能在谋划分手这件事,让我认识新的人是她预谋的第一步。只要我爱上了新的人,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也是,那我们分手吧”。
只有一个人背负背叛爱情的罪名,道德的天平就倾斜了。
如果真是这样,我愿意顺从她,让她感到轻松。于是我回答道:“当然,一直都有。”
那一刻,我真实地对我们的关系感到了厌恶,我们无法对对方坦承,隔着一层透明的窗户纸看着对方的表演,谁也不肯捅破。我们为什么不分手算了?这样为了坚持而坚持,真的有意义吗?我们究竟想要从彼此身上得到什么?
我没有把这些话跟星子说,星子也没有说什么,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在谈话变得无聊之前,我就已经泛出了困意,我准备跟她说晚安,然后结束这如常的一天。这时候,星子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听!”
“听什么?”我说。
“你在放《Asleep》?”她接着说,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激动。
我没再回话,星子也好像屏住了呼吸,周围一下彻底安静下来,我努力在沉默的夜里探寻着星子所说的声音,好像一台收集信号的雷达,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歌声是从隔壁陈原的房间里传来的。在屏蔽掉一切外部的干扰之后,这歌声是如此清晰,我疑惑自己为什么刚才没有发现,反而是电话那头正处在嘈闹午后的星子,比我更快地捕捉到了。
陈原还没有睡。
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也许我和星子的通话也透过不甚厚实的墙壁传到了陈原那边,她也像我当初对那对情侣一样感到了为难,于是把音乐打开,温柔地掩盖了无法避免的恋人絮语。
当然,这只是我胡乱的猜测。
星子说:“你喜欢这首歌,睡觉前总放的。”语气流露出一些失落。
她大概是又误会了,以为我身边还躺着什么其他人吧,那首我喜欢的《Asleep》是另一个人在放着。
我仍然没有解释,也许,我恶毒地想要折磨她。
星子久久地不肯放下电话,那次听到隔壁女生呻吟声的时候,她毫无所动愉快地接受甚至鼓励了我,现在一首轻轻柔柔的歌却好像把她打败了。可能,与单纯的性爱相比,她更无法接受我陷入一种和其他人听着歌相拥入睡的日常里,这种岁月静好的平和对她的杀伤力更大。
我终于还是不忍心,告诉她:“是隔壁的室友,她每天都睡得很晚。”
陈原确实每天都睡得很晚,因为晚睡的人才知道对方晚睡,而我是晚睡的人。每天我和星子打完电话,她的房间里还时不时会传来动静,有时是噼里啪啦的打字声,有时是穿着拖鞋来回走动的声音,有时是开门出来上厕所。
但她似乎又不像我,因为常年的加班,第二天可以磨到中午才出门,也不像我们那位共同的游戏主播室友,可以昼夜颠倒,白天窝在家里睡大觉。她是那种需要在早上七点去挤地铁的最普通的上班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也许,有些人只需要很少的睡眠就能精力旺盛,真让人羡慕。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陷入了一场无聊的比赛里,挂了电话后,我坚持着不肯入睡,我想知道在晚睡这件事上,我和陈原谁会赢。
我输了。在不知道是三点还是四点的时候,我伴着陈原放的那首歌睡着了,那首歌就像它的歌名一样,再一次,以后还将无数次地成为我的安眠药。
这首歌,是温泉酒店后的另一个巧合吗?但我想,即使不是,我也在心里把它和某种叫做命运的东西绑到了一起。
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陈原。
但在那晚之后,又隔了一个礼拜,我才第一次见到陈原。她出差了,那是一个临时的外派,她在去机场的路上给我发了微信,委托我帮一个奇怪的忙。
她说:“我的好朋友给我订了个蛋糕,晚上会送到,你能帮我吃了吗?”
她发的还是语音,这一次我点开了,她的声音很清亮,带一点疲惫,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种活泼,因为我本以为她会有着某种幼稚的热情,或是某种傻白甜的天真。
她说这个请求时,语气很自然,好像我们已经是熟到不行的朋友。我开始相信她说的“我觉得你比较亲近”不是一句客套话,虽然我不知道她这种完全错误的印象是怎么得来的。
我没有跟她说我要加班,回复她说好。我觉得我和她之间的牵连越来越有意思了,换作以前,换作是其他人,我一定会觉得这样的请求非常无礼。而且,我实在十分讨厌甜食。
晚上七点钟,当大家像往常一样在群里讨论要点什么外卖的时候,我把自己撇了出来,我说:“抱歉,我今天有点事,要先走。”
几乎是在我踏进家门的下一刻,陈原的蛋糕就送到了,很大的一个,包在一个银色和红色的盒子里。
我把蛋糕抱回自己房间,摆在桌上,看着它的时候,我有一种久违的感觉,类似小时候拆礼物前的兴奋,只不过小时候期待的是里面的礼物是什么,而现在,在被完全剧透的情况下,我期待着一些别的。
蛋糕很漂亮,顶上是一个巧克力做的皇冠,皇冠的身围上写了一句话:好好吃饭好好睡。
我想不出来谁会这么说话。
我给她拍了张蛋糕的照片,问她:“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
直到11点多的时候,她才给我发来一条消息,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说:“谢谢你,蛋糕好吃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要拿冰箱里那个蛋糕怎么办,我讨厌一切甜腻的东西,包括有着甜丝丝笑容和语气的女生。我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个不知道算是她欠我人情还是我欠她人情的要求,为的好像只是能跟她多一点交集。
我感到可怕,因为我的表现,好像一个初陷爱恋的少年,笨拙地制造着与另一个人的所谓“牵绊”,刻意地把一切巧合都美化成所谓“缘分”,这太幼稚了,更是我长久以来所鄙视的。
况且,我连对方的样子都不知道,我几乎是迷恋上了一个虚幻的人。
我说:“祝你生日快乐,吃了你的蛋糕,送你个礼物吧。”
在她客气地回绝之前,我把礼物发给了她,是那枚被我收起来的长条螺丝。
我说:“我在鞋柜下面发现的,应该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