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情侣搬走后的当周,就来了两三波看房的人,中介这种趋利机构是不可能放任房子空着的。我在房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祈祷新来的邻居不要过分聒噪,也最好别再是甜腻的情侣。
没过几天,就有系统短信提示我,隔壁搬进了新住户,一切都发生得很快,但跟我没什么关系,都是一墙之隔的陌生人罢了。
新室友很快通过中介加入到群里,说是群,其实不过是一个方便平摊水电费,以及告知谁的快递和外卖到了的地方,平时是根本不会有人说话的。不过,之前那对情侣还在这住的时候,倒是在群里爆发过一次争吵,情侣中的男生在群里发了长长的一大段,不点名地斥责那位游戏主播没有冲干净厕所,以及吃过的泡面碗堆在水槽里几天不洗以致于都长虫了。他发完之后,大家都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认领,但当天晚上,厕所和水槽都不动声色地恢复了整洁。
有时候不得不感叹,现代人的生活默契,有一种即将爆破却又装死的平静。
新来的室友有名有姓,叫陈原,她在进群的第一时间便自报了家门,让大家多多关照。这让我略感惊奇,因为搬来这个房子后,我完全不知道我的各位室友叫什么,我们默契地没有主动告知,也没有莽撞地主动询问。出于必要,我们也私下加了彼此,但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我根据他们的微信名给他们标好备注,分别是“室友一柠檬精”“室友一男朋友教父”“室友二嘉嘉”。
新来的这位申请好友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把她备注成“隔壁的陈原”。
通过之后,她很快跟我打了招呼,仍是盛情的样子,文字里有很多“哈”“哦”“啦”这种夸张的语气词。我不知道她是本性活泼,还是不清楚合租的不成文法则,又或是仍然抱着“住在一起就是缘分,大家要做好朋友”的天真想法。但没关系,等经历过几次冷漠的对待,她的热情就会消散。
我简单客套了两句,告诉她我叫阿莫,一个跟我本名没什么关系的名字。在我发了一个表情,暗示我们不用再往下聊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点开了她的头像——一幢红色的房子,然后进入了她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公开了半年,最新的一条是当天早些时候发的,九宫格,她去了一家别致的温泉酒店,有一些酒店的照片,以及一张她自己的背影照,只隐隐看得出身形和轮廓。
也许是职业习惯使然,我看人第一眼多看身形,它像一栋建筑的外部构造,决定了它最重要的呈现。从陈原的背影来看,她应该是个好看的姑娘,但大概只限于那种普通的好看,不到惊艳的程度。
真正让我惊讶的,是她去的那家酒店,那是我们建筑事务所的作品,前年完工的,还拿了大奖。虽然它拿奖的时候,我才刚进事务所一年,它本质上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毕竟是我参与的第一个项目,因此这个巧合还是让我有些咋舌。而且,如果将陈原发的第一张照片无限放大,可以在园林那面墙上的某个地方发现我的名字,排在我们团队所有人后面。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和这个叫陈原的女孩有了一点联系,并且不是强行的。这种连接让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它会在我和她之间生发出什么事来。
没有客厅这件事,导致的最直观的结果就是,室友之间碰面的概率极低,大家上班下班的时间都不一致,回来之后也都直接窝回自己的房间,即使要上厕所或用厨房,也会事先在房间里探听一下外面的情况,确定没有水流等其他代表有人正在使用的声音之后,才会开门出去,以避免迎头撞上的尴尬。
因此,陈原来了半个月,我还没有见过她。
但是,我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入侵”。
她用的沐浴露和洗发液都是樱花味的,只要在她之后步入洗手间,里面弥漫的就全是这个味道;马桶盖旁边有一罐用了一半的迪奥香水,大概是弃用后被拿来当了空气清新剂;镜子旁边的墙上粘了一排新的挂钩,上面依次放了皮筋、浴球、夸张的兔子发带等;还有厨房,她似乎特别爱喝一种日本产的果酒饮料,冰箱里列了一排,并且随时补充;还有,她喜欢花,最喜欢的是应该是百合,厨房的地板上常常出现百合修剪后的残枝,再隔几天,开败的百合便会整株整株出现在垃圾桶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这些,一切都毫不刻意,这些细节几乎是自己走到我面前来的,让我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好像有个人把她的生活不完全地展露在了你面前,这种不完全像一把未满的弓,把她对你的吸引力次第拉大。
我想,可能因为之前我是最后一个搬进来的,在我住进来时,其他室友摆放在公共区域的东西就已经在那里了,所以我对此并没有感觉。可是陈原搬进来之后,开始以新人的姿态往公共区域里填充自己的东西,这些从无到有的新变化如此明显,以至于我无法不注意到它们。
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打动了我的心。
陈原搬进来的第一个周末,她突然给我发了好几条语音,不知道为什么,我居然有些害怕,以至于不敢点开它们,而是选择了长按,把它转换成了文字。我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好像她原来是个物件似的,注入声音后就活了,我可能害怕活起来的她太好或者太坏,总之与我把她当成物件时不尽相同。
从转换的文字来看,她的普通话应该十分标准,她拜托我帮她收一个快递,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原因,大概是她在外面一时赶不回来,可物件又是组装的桌椅,如果让快递员送到代收点的话,她自己一个人是绝对没办法再搬上楼的。
她给我发语音的时候是中午,我本来打算下去吃饭,一时间居然没了胃口,下决心在家里帮她等着,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但回复时说的却是:“我一会儿要出门,如果快递来的时候我在家,我就帮你收。或者你问问嘉嘉,她也在家。”
她很快回复了谢谢,随后那边一直是“对方正在输入中”的状态,时有时无的,好像在打打删删,居然弄得我有些紧张。
终于,对话框里又跳出一句话,她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比较亲近,所以就拜托你啦。”
她又发来一个大笑的表情,然后悄无声息了下来。
我看着手机,有一种在一场特别无聊的比赛中赢了的感觉,虽然无聊,对手也称不上对手,但赢了之后的感觉仍然很好。
她的快递很快到了,很大的一件,确实很沉,而且因为一路的颠簸,包装的纸箱已经破损得很厉害,露出了里面白色的木板,我看了看包装盒上的图案,发现是一个移动的床上书桌,需要自己组装。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可能坏了,要么就是被一些其他什么东西支配了,我居然直接拆开了包装盒,把那些木板和螺丝一一铺在地上,然后在狭窄的走廊上心无旁骛地组装了起来。
这对一个建筑系的学生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工作,我只用了十几分钟便把它装好了,我在地板上试了试,滚轮和连接处都没有问题,我有些满意。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惊觉,我做一件多么越界的事,这根本不是我的东西,它属于一个我连照面都没有打过的女孩。
清醒过来之后,我手忙脚乱地把刚刚组装好的桌子进行了拆解,重新装回快递盒里,封好了开口。在我决定赶紧离开的时候,我发现玄关鞋柜的角落里,有一颗遗落的长条螺丝,大概是拆的时候滚下来的,我疏忽了,没有把它装回工具包里。
我想了想,把那颗螺丝捡了起来,揣进了兜里。
那天晚上,陈原回来得很晚,她回来之后,很快开始兴致勃勃地拆快递,我在屋里听见她摆弄木板和螺丝刀的声音,动静很大。
她在这方面应该没什么天赋,一个人在外面捣鼓了很久,拆拆装装反复了许多次,中间甚至打开了教学视频,一个粗犷的、没有什么感情的男声一直在指导她,好几遍下来之后,我甚至觉得那个声音也无奈了起来。
大概过了十二点,外面终于传来了一声摔东西的声音,就是那种已经烦躁得不行了手边有什么就扔什么的声音,我猜可能是螺丝刀。
我看着我桌上的那颗长条螺丝,露出了微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