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话

　　“一般来说，这种程度的气息融合，要么就是有血缘关系，要么就是有男女关系。”蔡程昱幽幽说道，感觉自己头上不太好了。

　　“不可能吧，”张超激动得差点咬着舌头，一个劲眨他那双稍嫌媚气的细眼，“鹤儿不是那种人。”

　　“我知道他不是，但是我想不通啊！”蔡程昱挥着包子似的小拳头，打了一阵空气，郁闷地走开了。

　　总不能马佳是高天鹤失散多年的哥哥吧？

　　高杨一行四人启程回浮珑了：高杨急着去见郑云龙，郑云龙答应过他，成了普通人，就能和黄子弘凡在一起，双云绝不再加干涉，郑云龙收他为关门弟子，以后云家的动产、不动产，有一半归他继承。

　　别的都不重要，关键是为了爱情。

　　高杨要正大光明做黄子弘凡身边和枕边唯一的人，而不是像他的两位义父那样，做山崖上两棵遥遥相望的雍容古木，枝杈即使伸得再近，终不能相拥。

　　不能拥抱，不能拥有。

　　不用等高杨亲自来汇报，双云已有自己的门路听到了风声。他回来的时候，郑云龙亲自下山来迎的他。

　　“回来了。”

　　“是的，师父。”

　　高杨执拗地喊郑云龙师父，其实是阿云嘎教他的。阿云嘎说，十年前，他想和郑云龙在一起，郑云龙不愿意，他就每天锲而不舍地叫郑云龙“媳妇”，直到郑云龙一不留神就答应了。

　　双云纵横江湖久矣，三教九流都有门道，还和真真能“魂魄通天神”的周深私交极近。外头看来，是风光无限，其实，却也颇多无奈。

　　人生在世，管好自己已极不易，若再涉足更加艰深迷幻的事情，就更要愈发的难。

　　所以，郑云龙不希望黄子弘凡再跟神魔精怪扯上什么关系。然而，缘分这事，又远不是人力可改的。情之一字，本就是可平山海的力量。

　　郑云龙一向就不纠正高杨对他的称呼，他现在对什么称呼都不介怀，毕竟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快三十了。

　　这要是周深在，一定该要说他了：“我都二百六了，还没说自己老呢，就您这岁数，还不如我一零头！”

　　郑云龙正式把他“借给”高杨的那块表送给了高杨，也跟黄子弘凡说，以后得稳重点了，弘杨的事，就算是没人再反对了。

　　郑先生从一开始就看出了高杨的特别之处，他不愿意黄子弘凡搅和到人界以外的事情里去。

　　他明白，岁数越长的生物，要面对的坎坷就越多。

　　造化是公平的。

　　比方周深和王晰这两个长命鬼，就血虐。

　　郑云龙只打得出这一个比方，他认识的非人类生物好像也就这两位，新近才添一个高杨，还是王晰的麾下。

　　其实，周深已经快要死了。

　　他原本不是什么非人类，只是个可爱的男孩子，稍微比别人多了点通灵的天分，让他更容易找到自己的饭碗。

　　他的家族是显族，从小栽培他做阴阳先生，给他请最好的老师来教。锦衣玉食中长大，熙攘繁华里走出。如若不是那次进山，他可以在郑云龙出生的好几十年乃至一百多年以前，就结束他显荣而庸碌的一生。

　　周深在长白山中见到王晰。

　　不知该怎样形容当时的情景，似乎他极慌张，而王晰极奸诈；又仿佛他极冷漠，而王晰过分热情。

　　王晰说：“哪里来的小仙儿，怎么也不带朵云啊？”

　　周深道：“您抬举，我就是一瞎算卦的。”

　　王晰惊异，原来这不是个仙子，是个人。

　　“无妨，无妨，相逢即是缘，坐下待会儿呗！来，哥给你变个凳子坐着！”

　　周深为难地打量着那个冰雪凝成的凳子。

　　“你放心，不凉的，哥的法术老厉害了！”

　　是很厉害。

　　周深从来没见过如此写实的幻术。又或者，眼前这其实不是幻术，而是实实在在的造物之法——他眼前的这位“哥”，不是寻常的狐仙地精，乃是位如假包换的神。

　　王晰在周深的对面变个凳子坐下，两人中间的雪又凑成一张方桌，桌上的雾气化为茶壶和杯盏，山中雪花落进去，变成了飘香的茶水。

　　周深看着王晰结着一层青霜的眼睫毛，悄悄打了个冷战，即使他知道这周围并不冷。

　　那一天，他们仿佛谈了很多话，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谈。周深只记得，王晰终于肯放他走的时候，他万分倦怠，又深感还有许多话没有讲完。

　　“对了，周深，”他临走时，王晰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周深用了一些方法，把自己的寿命不断延长，其中包括豢养小鬼，收集它们的信仰之力，保养自身，不包括害人性命的任何事。

　　他晓得的，人与妖精尚且殊途，神，更是绝不可以高攀的存在。只是有些时候，一个人的一眼，便是一生。

　　“能多陪着晰哥多久，就是多久吧。”周深说。

　　他总是看着他的亲人撒手人寰，如今，家中的后辈已有喊他“曾二太爷爷”的了，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论的，也不想知道。

　　比起周深，王晰的难处一点不少。他是山神，不能长时间地离开长白山，也不能对山外的红尘分心动念。

　　他是应该动情的，因为周深是如此的可爱，但他又分明没有动过情，因为那长白山巍峨依旧。

　　或者说，他本不该动情的，可他动了，因为他把周深拉入了他的红尘。

　　是他的不对，也不是。

　　天命轮回，长白山山运告危。王晰特意送走高杨，决定了要独自与山共存亡。可周深不依他，亲自南下，跑去抢高天鹤的纸月花，带回来，种在了长白山脚下。那花，就像周深的一个化身一样，生长在那里，死守着王晰的土地。

　　他私心以为，那也可以算是他的土地，他的家乡。

　　到最后，山棱犹在，天地分明，与君长绝日，终到眼前来。

　　周深说，他最后的愿望，就是看到这些与他虽无血缘却殊胜族亲的孩子们好好地在一起，答应他，他们会过好平凡安稳的一生。

　　黄子弘凡说：“我曾经最不愿意做的就是平凡的人，可杨儿为了我，放弃了做未来的神，而成了最平凡的人。干妈最大的愿望，也是希望我这一生，能够简单安稳。那么，我听你们的。”

　　“人有的时候不是只为自己而活，也是为了爱自己的人。”仝卓理解黄子弘凡。

　　“我也可以为了爱我的人而活。”代玮说。

　　世上诸多故事的结局，看似圆满的，往往深藏遗憾。所谓的团圆，常常只是粉饰太平。

　　周深把代玮的手交到仝卓手里的时候，他的鬓发已经花白。他说：“我走之前，会把能传的法力，都传给代代，他至少可以再在人间稳定地存活五十年。”

　　即使看起来不合理，他既然确实存在，就有他的合理性。

　　郑云龙很想告诉周深，他的存在，同样也是最合理的不合理。

　　“忘掉不该爱的，记住真正适合你的。”周深说，“如果我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他和我，也许就都能好过许多。”

　　我会怀念着长白山的惊鸿一面，寿终正寝，随意掩埋在周家祖坟；他会和失了龙脉的山岳一起，化作粉末微尘，归于苍茫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