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佳走后,高杨和代玮相对陷于缄默,有话不知从何说起。久而高杨开言,轻之又轻地叫了一声“代代”,似是怕惊扰了代玮那极端脆弱的安定。
“杨……”
代玮委膝于地,泪水决堤。
“对不起,我骗了你。”
代玮其实不是常人,也不是通灵者,他根本就是一个鬼。
“我因执念太重,拒绝投胎,从幽冥界里逃了出来,流连人间,已有二十七年之久。”
原来,那张超不是别人,正是代玮前世的结发爱人,他们虽然门户不对,为世俗所不容,却始终深情未改,相濡以沫,走过重重关隘,最终,代玮早殁于一场意外,张超含恨,抱病四载,郁郁而终,实成人间憾事。
高杨慨然:怪不得他对着显然是属意于他的仝卓时,总有一股子不容忽视的疏离;怪不得他看着我与阿黄,似乎不愿掺和,眼底却总是藏着了然。
原来代代并不是孩子,我才是。相比之下,我在长白山中那甲子不计的八十三年,便是白过了一样的。人间的悲欢离合,乃至生死,我何曾经历过,又怎说懂得呢?
义父要我下山见一见世情百态,初初我还嫌他这是瞎操心,原来这凡人的一生,竟真是坎坷如是,比起山中苦修,难了不知多少倍。
“你那么信任我,我却对你有所隐瞒,是我对不住你……”代玮的泪,仍如念珠断线一般地滚落。
“代代,你听我说,”高杨蹲下,把代玮从地上扶起,拉他在床上坐下,“不只是你骗了我,我也对你隐瞒了我的真正身份。”
高杨伸出手,几片洁白无瑕的雪花瞬间悬浮在他的掌心。
“我不是妖精,也跟羊没有关系,我是长白山的雪精灵,也就是长白山山神的准继承人。”
“你不相信是吗,那我证明给你看!”
高杨说着,拎起代玮就往楼下冲,出门,来到对面的餐饭铺子,点了两碗羊肉汤。
“为了装这山羊精,我愣是好几个月没吃羊肉,可馋死我了。”
“你知道吗,代代,其实我最喜欢吃羊肉了!”
代玮被高杨这一系列操作雷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烟,暂时忘却了自己的惊讶、悲伤、纠结等一切情绪。
“代代,你也不想想,大雪山里,哪来的羊?”
“长白山以雪为宗,历代山神都是由灵识最为纯净的雪精灵担任。而我,就是这一代里至纯至净的雪精灵。”
高杨慢慢给代玮解释长白山的事情,用法术罩住桌子附近,不让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与此同时,店外好似出了什么事情,店里有不少人都赶着出门去看热闹了,只是高杨他们二人与外界隔着一重界限,因此没有注意到。
“雪精灵一旦动了凡心,灵识就算是染了尘色,也就不能再承继山神这份重任了。”
“早在十八年前,义父的团镜就显示了征兆,长白这一代的衣钵,恐要无人跪接。细算算,异兆出现的时间,正好是黄儿出生的那一年。”
“我也不明白,义父明明也有很要紧的、放在心坎儿里的人,可怹就能做到动心不动情,明明和周先生朝夕相对,那灵识还能这么多年都稳稳当当的,毫无破绽。”
“可是代代,我到底跟我义父不一样,我是小儿女,我也只愿意做小儿女,打我遇见阿黄,打我发觉我爱他起,我就决定了,为着他,我得和天命刚一次。”
“所以说,我从地府溜号这事儿,真的不算什么?”代代消化半天,捋出来这么一句。
“对呀!我就是这个意思!”
让高杨这种生物安慰人,实在是难度巨大,如果不是需要安慰的人是代玮,而此时他们身边又没有仝、黄那两位小兄弟,高杨打死也不能揽这瓷器活儿。
这可真是自杀式的安慰方式。
再说店外何事,不是别的,却是才来小白楼落脚不久的周深和已然将要动身离开的高天鹤一行,在客栈门前清出了一块空地来,称是要斗法。
我朝第一阴阳先生,对阵一伙身份来历不明的小青年,那得多有看头,一时间,地方儿让了出来,观众云集,瓜子茶水候着,赚赔庄也接连坐起。
半小时前,周深拜访了高天鹤他们几个。开门的是陈博豪,见是周前辈,态度也客气,“周老,是您来了,快请上座,我给您倒杯热茶。方才那官家与我们为难,还要多谢前辈解围。”
周深进屋坐下,连连摆手,“可别叫那么老,我也才二百六出头好吧~茶也免了,你们有什么好吃的,给我抓一点来就行。”
周先生俏皮可亲的形象,在江湖中是极其深入人心的,今日马佳在时,形势稍显严峻,尚看不出,现下,倒是印证了传言。
周深是南人,官话说得是好的,同时音腔里还带一脉吴侬软语的柔婉意态,让人听了如沐春风,过耳不忘。
他若是唱歌,定是余音绕梁不歇,如《韶》在齐。
“不瞒高团长,不才这次前来拜访您,乃至这一趟赴湘,都是为的一朵花。”
周深款言,神色里沾了几分拘谨与试探。
“花?”高天鹤诧异道。
与他们几个相干系的花,莫不是纸月?
可这周深是享誉全国的阴阳师,纵是武林盟主,也要敬他三五分,浮珑周氏那样煊赫的家族,还要纸月做什么?
“高团长,不才听闻,世间有一种花,专作药师随葬之用,也只有在它随葬之后,才有奇效,能借墓中死气,占绝处逢生之意,兴衰业,扶僵衙,名唤纸月。摸金一字,您是行家,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高天鹤思忖着紧了口风,“这却是晚辈无知了……”
“吓,”周深骤然转换态度,暴烈打断高天鹤,言辞陡厉,“咱们都是看阴阳的,人虽在世,却也点过死人的眼耳宫,观六路,听八方。我既把话挑明了说,你再跟我装傻,那可就没意思了。我要这纸月花,自然有我非它不可的用途,还请高团长给个面子,不要非逼得不才动手不可。”
周深要纸月何用,犹未可知,但高天鹤同样是非要此花不可,两人各不相让,到底谁也吵不赢谁,定下了要凭真本事一较高下。
师嬢对上晦子,拼就拼的是那与死物一线之隔的阴阳功夫。周深摘了脖里魂盅,也撇下肩上黑猫,高天鹤谢过周深让了他的这两样,二人便各自走上了擂台——街边上刚打扫出来的一块空地。
“素闻老祖宗威名,笃志绨缃,艺冠八荒之游,术通五海之因。今在斯地,以法相会,晚辈三生所幸。”
周深心道:你猜我听懂了没?
是不是男人?磨磨唧唧的,不如直接打。
“学生高天鹤,德才兼次,忝列镶黄旗一寸位置,班门弄斧,只怕贻笑大方。前辈请了。”高天鹤又循礼自报家门。
镶黄旗?
围观的李文豹本就皱着的眉头又怪异地拧了一下。
我说你怎么总对复兴宗族这套抱着那么大执念呢,合着你们家还是爱新觉罗的亲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