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丝管日纷纷, 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能得几回闻?
贺峻霖生在成都,但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说来也是,当他来到山城码头,青眼红唇,那拉纤的船夫,脊梁朝天的棒棒,满头烫卷的嬢嬢,都斜着眼睛瞟他。那些目光黏在他周遭,像极了成都三伏天将雨未雨的湿重,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感到恶心。
蓉城的日光紧俏,一年来往阴着雨着,加之盆地平矮,真应了几千年前子美曾挥毫提笔“红湿”“花重”。峻霖,峻霖,含山带水,山水相逢处便生育了这杏花娇柳般的人。
重庆真是座山做的森林,他想,一眼望去“天梯石栈”,转过头却发现脚边居然摆着一个火锅摊儿。几桌麻将,几口热锅,几箱天府可乐,上面飘着一块“招打杂”的旧木牌。
贺峻霖找了份差,填饱了肚子,住进了筒子楼出租屋,睡进了潮湿的被褥,一晚拍死了几只偷油婆。
老板是重庆嬢嬢,脾气火爆,说话呛人,摆起龙门阵来头上烫的小卷颤颤巍巍,连同唾沫星子和屹立不倒的食指一起直直戳到脑壳上去。但当贺峻霖操着绵软的成都口音抬眼看她时,她挤不出一句拒绝的话来应付他。当他第一天在外面摊儿上“抛头露面”时,街坊邻居些,老汉婆娘些,都转头闭口,眼神带钩似的上下打量这白净后生。喧天的划拳声停了,沸腾的红锅悄悄嘀咕着。自那以后传闻都这么说,黄嬢火锅的招牌从鲜脑花变成了新来的水灵小伙儿。
天凉爽了些,稀拉下了点儿小雨,西边太阳没得早,摊儿歇得也早。山城的夏天,有几刻微风细雨倒是祛燥除热。贺峻霖得了空,总感觉眼下得干点什么来填补这半日闲。
贺峻霖不知道张哥那儿最近怎么样了……
他这样想着,撑了把伞在街上晃悠了一会儿,一抬头公交站牌正赫然立在他身前。几秒过后,已坐在车上了。
张真源还是住在南滨路,与一只猫住在一起。在贺峻霖记忆中,他的张哥总是那个“事事好商量”的厚道人,文绉绉一点便是叫“温润如玉”。自那一年起,嘉陵江风便吹散了本就缥缈的情感,孑然一身又何必唱那独角戏?所幸这城市里还有那样一个人,与他共享几年的记忆并将彼此存进心里。倘若老天瞎了眼硬要他消失在世界上,至少在某些人心里他依然鲜活如初。
贺峻霖不得不承认,他对张哥有极强的眷恋和依赖。这不仅是因为张真源厚道、上进,肯俯下身子死磕到底仿佛他从来不知旁人所道生活之苦,更因为他身上浓重的烟火气、江湖气能够随时把贺峻霖心头脆弱、敏感、漂浮在歌乐山头纤细如丝不绝如缕的哀愁重重地压回眼前的柴米油盐,然后随嘉陵江送到下游东边不知道哪儿的入海口。贺峻霖嘴上硬着,脾气傲着,对他的张哥吐不出一句肉麻的话,倒还真不如那只猫了,撒娇卖乖还能搏主子一笑。可心却还是向着南滨路长梯尽头二层老屋那去了。
这会儿雨已干了,天边斟满浓郁的绛紫色。干煸四季豆的香气从老屋窗前飘起,贺峻霖推门而入,脚尖触到了一团侧卧的黑猫。张哥从厨房探出身子,带着周身的油香招呼贺儿,起了两瓶冰镇天府可乐,转身从厨房里端出四季豆和鱼香茄子,又把杂碎混着中午吃剩的花鲢倒进门口的小铝盆,猫儿舔着盆沿吃得欢脱。贺峻霖打趣他,说回回见他都是一番上厅堂下厨房的贤惠样。张真源面色微红,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
贺峻霖把猫儿养得那么乖,油光水滑嘞,咋个不见你长胖点安?
看他笑得眼都眯到一块儿去了,贺峻霖越发来劲。
张真源哎呦,你还不晓得嘛,当初我抱起养,也是为了……
贺峻霖心里一沉,笑容僵在脸上,场面一瞬间变得有些尴尬。真源连忙噤了声,干咳几下,把脸埋进碗里使劲扒拉了几口饭。
贺峻霖好嘛好嘛
贺峻霖夹了块茄子给张哥,打了个圆场。
贺峻霖以后的日子,哪样过不是过嘛。
两人都没再说什么。
玻璃杯撞到一起,声音清脆。门口传来一声猫叫,显然是吃饱喝足伸了个懒腰。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只湛蓝眼瞳的黑猫,黑猫的蓝瞳折射了日光,闪烁几下,然后只见这主子灵巧一跃,蹲在橱柜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两位臣服者。
这两位相视一笑,一语不发,算是表示彼此都心知肚明。
大头电视机里放着最新一集的《还珠格格》。张真源不爱看香港警匪片,就爱看这个。贺峻霖抱着黑猫在布艺沙发上,一边看着小燕子在电视机里疯疯癫癫,一边看着张哥进进出出把房间打理得干净整洁。他向来是听张哥话的,包括不拿自己当外人这回事。
他其实心里早就把张真源当成亲哥哥了。
窝了快一个点儿,墙上的挂钟敲了七下,贺峻霖终于赶在末班车之前离开了这橘黄灯光里的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