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乐奏响,大殿上一派君臣同乐的景象。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还不知将要到来的危险,个个笑逐颜开。
王端坐于上,笑容淡淡,一派君威自重。
纪元鸿冷眼看着御座上的王,心里不屑,前儿还在大殿上怒目而视,今儿还不是要设宴招待我们这些元老重臣。
平心而论,王上确实风姿俊逸,聪慧过人,年纪轻轻在这样复杂的局面里尚能够培养起一支绝对忠诚的健龙卫,甚至还能够多少对军队施加影响,也算得上英明睿智。
可惜,这么多年宠幸娈童无所出,又不甘做个享乐天子依附元廷。
现在怎么样?借着子嗣问题,元还不是终于要动手架空他的权力。庆元公名义被立之日,就是他实质被废之时。
纪元鸿端起酒杯,喝下一大口。
有了元廷暗中的支持,联名百官迎立庆元君的事已经基本齐备。庆元君那边颇有赞赏之词,想来新主登基,自己这拥立之功是坐得稳稳的了。
想到这,纪元鸿眼睛一眯,感到一阵自得。在这样的时刻,他是很不吝于再给这位主上殿下献上几句好听的祝酒词的,反正,他能这样端坐于上接受祝酒的日子也不多了。
“在这可喜可贺的时刻,臣谨恭祝殿下,早生龙子,万寿无疆。”他站起身,举起酒杯,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
其他官员纷纷起身,跟着一起端起酒杯,“臣等恭祝殿下万寿无疆。”
王微微颔首,也端起酒杯,“孤也愿纪大人松柏长青。”
王笑着,眼里却满是讽刺。
君臣各怀心思,祝福言不由衷。
殿门打开,洪林在门口对王轻轻一点头,王放下酒杯,收敛笑容。
“停止奏乐。”王严肃道。
健龙卫鱼贯而入。官员们惊慌四顾,看着面若冰霜的王上,他们终于意识到今天的不同寻常。
“拿上来。”王沉声说。
洪林一头雾水,只见朴胜基走上前,恭敬地从怀里递上一沓书信,内官结果,转呈于王。
王却没有接,而是示意放在托盘中令众官员传阅。
内侍躬身举着托盘,从各个桌前依次走过。
明黄的缎子衬着封封书信,也将众臣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得没了血色。
“今早诸位一离开府邸,健龙卫便奉命取来了诸位近期的来往书信,”王眼神锐利,在群臣脸上扫过。
转过一圈的内侍恭敬地回到王的身边侍立,王仍然没有接过那些书信,只紧紧盯着纪元鸿。
“纪大人,”王站起身,走下御座,“自从登基以来,朕就常为高丽沦为属国而深感焦虑,”一步一步地走向纪元鸿,王依旧平静的声音无端地让人倍感压力,“爱卿呢?是否也为此深感屈辱?”
事已至此,纪元鸿还有什么不明白,但惊惧之余还存着几分侥幸,心里多少还有些轻视这位年轻君主。
王祺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也是他一手扶上王位的,少年时羞涩腼腆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他根本不信这位寄情书画、儒雅仁善的殿下真就能当场做出格杀重臣的事来。下狱再审?哼,那到时可就由不得殿下他了。这样想着,纪元鸿心里定了几分。
不过这一次,他算是彻底失算了。
“本月二十六,纪大人召闵大人,李大人,朴将军过府议事,亥时方归,深夜遣使至元。次日,夜召百臣再议。二十八日,元使归府,听说纪大人当晚可是高兴得很呐,”王的语调不高,在场众臣冷汗涔涔。
原来王上早已察觉,行踪这样清楚,必是始终在派人监视。
纪元鸿暗暗惊心,却仍嘴硬,“殿下英明,臣等忧心国事,有些急报不敢积压,因而连夜商议,早朝时好向殿下禀报。”
“爱卿忧心,孤瞧出来了。只怕忧心的不是孤的国事。”王祺从袖中取出名单,徐徐展开,只拣了当夜为首几人的名字,纪元鸿面色如土。
“联合百官,逼孤退位,迎立庆元君,如此大逆不道,尔等可知罪?”王厉声喝问。
几声扑通扑通的声响,那几位刚被王点到了名字的大臣跪倒在地上。
“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惊惧之中已有了悔意。
王没有听他们的辩解,只是简单地宣布了处置,“斩首示众,族人尽没贱籍。”
这几位顿时委顿在地,身子瘫软,全无半点平日趾高气昂的样子,被健龙卫强拉扯着,跪在地上谢了恩,拖了出去。
大殿上一下子变得安静而压抑。
不知是谁先支持不住,紧接着,便跪倒了一大片。
“殿下……”
“朕在同纪大人说话,” 王摆摆手,已经开始涕泪交加的几位生生憋住了声音。
“身为主上,殿下却性情柔弱,终日沉溺于书画享乐,在内宠幸娈童,十年无所出,今日又设此诡计,不教而诛,当庭格杀重臣,尽丧主德。如此不贤之君,只会断送我高丽江山。”纪元鸿声色俱厉,心知今日自己难逃一死,索性把心一横。
王不惊不怒,静静看着对方色厉内荏。
“孤还记得,第一把随身的匕首还是六岁时纪大人你送的。”见对方不再长篇大论,王才开口。
纪元鸿看着王,一时不知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既是两朝重臣,又是远房宗亲,论理,孤叫你一声纪叔叔也不为过。”王在他面前缓缓踱着步子。
“在元为质十年,孤名义上是高丽世子,实际上,谁都明白,将来的王位还是侄儿的。”王停住脚步,转身面向纪元鸿,“唯有纪大人,时时予孤书信,年年遣人探望,十年未有间断。”
纪元鸿惊讶地望着王,尘封已久的往事在这一刻袭上心头。
“孤十七岁时,前朝宫变,是纪叔叔安定朝堂,主持大局,迎孤回来即位。初登大宝,也是纪叔叔一力扫清叛逆,护孤周全。”王迎着纪元鸿的眼神,没有半点回避,说得十分诚恳,“纪叔叔,孤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
纪元鸿的身子有些颤抖。王祺这孩子,一下子就戳住了他心里的软处。
“纪叔叔,孤登基以来,说不上英明神武,但总还算得上勤政爱民。孤一心想振兴高丽。附属于元,年年进贡,岁岁朝奉,孤于心不甘!”王字字掷地有声,“每逢元使来到,不是索要粮饷,就是征召战士采女,纪叔叔,你看呐,”王捋起自己散在肩上的青丝,“孤一想到我高丽男儿要血洒沙场为蛮族而战,身为王上却无法庇佑他们,这头发就忧愁得一把一把得掉。”
纪元鸿再也支持不住,终于跪倒在地。
“纪叔叔,孤多想予你一世荣华、荣耀满门,”王顿一顿,话语中透出十分伤心,“你专横跋扈、你目无君上,孤都可以容忍,可是,你不思报国、妄言废立,大逆不道、背叛高丽,孤决不能容!”
纪元鸿无言以对,只一下一下重重叩在地上。
“唉……纪叔叔,孤一忍再让,你却变本加厉,体体面面的位极人臣你不要,偏要做这乱臣贼子。”王叹息一声,“纪元鸿赐死,不咎其族。”
两个健龙卫上前,准备将纪元鸿拖起。
纪元鸿却一下挣开,“谢殿下仁慈,饶恕罪臣族人。”他以头触地,“殿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