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意外，许墨醒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如同一个没事人一般。
许墨的身边没有朋友，也谈不上什么亲近的人，直到出院以后，他把自己关进了实验室里。
实验室里，男人晦暗的目光注视在 一张照片上。
上面是他最熟悉的笑颜，小姑娘硬是拉着他拍了一张合照。
相片里，她的眼睛因为上扬的嘴角都眯在一起，嘴角还沾了一点化掉的甜筒，刚升起的太阳带着一缕新鲜的光打在她的身周，让她看起来连发丝都在发光。
他的手一点一点收紧在大衣上留下了褶皱，他烦躁的扯了扯领口，说不清的情绪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向来一丝不苟的许墨，在这个时候格外难狼狈难堪。
他还记得女孩是因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女孩趁着许墨不注意的时候，用海水扑向他，打湿了他背后那一片，看到许墨露出的有些惊愕的表情，显然是没有意识到女孩会突然袭击。
他还记得，他们迎着晨光，在沙滩上光着脚一起散步。
那个时候，许墨看到了橙色的处光落在碧蓝的海面上，穿着紫色碎花裙的女孩向他跑去。
那一刻，在许墨眼中，是难能一见的完美的画作。
只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父母都是科研工作者，许墨从小就很懂事，知道父母不能经常陪自己，所以大部分时候都像一个成熟的小大人。
所以许墨大部分时间都是独来独往的，他好像融入不了同龄的孩子，所以经常被他们排斥，不过许墨并不搭理，倒不是因为他假装坚强，而是在他的潜意识中，那些孩子的行为过于幼稚，没什么接近的必要。
所以他大部分时间，比起和他们一起玩，更喜欢坐在某个角落里观察他们的行为。
这算是许墨一个特殊的爱好。
九岁生日的那个晚上，吃完饭的一家人准备去书店里给小许墨取定制好的生日礼物。
他清楚的记得，那夜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他们走在路上，过马路的时候，一辆车不受控制的撞了出来。
小小的男孩在血泊里蜷缩着身子，倒在父母的怀里，身边的路人第一时间打了电话。
不久后，新闻报道上说，那一夜，全家三口人惨死于一场意外车祸，无人生还。
渐渐的，所有人都忘记许墨的存在，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活着，被人偷偷带进了那个孤儿院。
他抛弃了以前的身份，活了下去，接受了那场惨绝人寰的实验。
甚至许墨也不是他的本名，他只知道父亲姓许，而“墨”是母亲最喜欢的字，所以他给自己取名叫许墨。
至于他原来叫什么，他早已经忘记了，又不比想起，他是这么认为的。
那场实验进行的并不成功，最终，他的名单上被印上了“瑕疵品”的红印。
实验的后遗症就是，许墨的眼睛受损，无法辨别色彩。此后二十余年的人生里，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黑白两色。
不仅如此，他的味觉也变得不太灵敏，甚至一出现太大的情绪波动就会心悸，他再也无法理解人类那些复杂的感情，而且连睡眠这种东西，对他来说也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不过对他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不影响他的生活。
因为在他的想法中，眼睛能看得见东西，吃下的食物能够饱腹，只要完成任务得到结论，这之中并不会存在什么情绪。
直到有一天，就当他以为自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记得第一次遇见女孩的时候，9岁的他和5岁的女孩靠在孤儿院的大榕树下，被称为“小天才”的许墨安静的在树下画画，直到一抹艳丽的红出现他的视线之中，他一抬头，就对上了女孩可爱的笑脸。
他惊愕了许久，因为他差点就要忘了，世界原本的色彩，看到女孩的第一眼，他世界里久违的黑白色，突然像开出了艳丽的红色花朵。
很好看的颜色，他的第一个想法。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哥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啊？”
“我在画画。”
“啊…那我，我可以看你画画吗？”
看着女孩子小心翼翼的试探，纠结的神色异常可爱，许墨恍惚了一下。
女孩没有得到回应，紧张的说
“我…我很乖的！我绝对不捣乱！”
许墨被她的慌张逗笑了，只是拍了拍身边的位子。
“过来坐。”
黄昏的时候，女孩被一些穿白大褂的人带走了。许墨意识到，她或许也是众多试验品里的一个吧，他的神色莫名暗了下来。
女孩还是高兴的笑着，和许墨挥了挥手
“哥哥！我明天还来这里找你，我会带风筝来的，我们一起放风筝吧。”
许墨也笑着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不会再见到那个小丫头了，但他还是定下了这个约定。
果然，第二天许墨确实赴约了，但是并没有见到那个娇俏的小人，他并不失落。
没有必要为已知的结果失望。
再一次和小姑娘见面，是她安静的闭着眼，躺在手术台上，而他站在一位研究员身边，充当助理。
许墨眼里的女孩，脸色苍白如纸，纤细的手臂上出现了好几道青紫和针眼，他第二次见到红色，是在女孩病服前那一片殷红的血渍。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些色彩那么眨眼。
后来，实验结束，许墨再没有见过女孩了。
直到17年后，他接到一个任务，接近身体中含有Queen基因的女孩。
那是十七年后的重逢，不过显然女孩并没有认出他，但是许墨记得，并且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因为他在办公室往下看，再一次看到一抹明媚的色彩，与他眼中的世界格格不入。
女孩小心翼翼的试探着，有些紧张的站在他面前。
“你，你好，我找许墨教授。”
许墨笑了笑，眼里闪过一抹狡黠
“哦？你找许墨，有什么事？”
“抱歉先生，这是我的私事，如果你没事的话请让一让……”
女孩有些不悦的眼神让许墨觉得很可爱，于是他轻飘飘撂下一句话
“我就是许墨。”
看到女孩有些僵硬的表情时，许墨的内心更愉悦了。
于是他的任务很顺利的开展了，他以节目顾问的身份不断的接近着小姑娘，因为他知道一件事
想要控制一个人，最简单的办法是打着建立羁绊的关系去靠近他。
他是一个伪装的很好的猎人，从不轻易在猎物面前露出马脚
他搬到女孩家对门，以便更好的观察这个任务对象，每天去和女孩接触，聊天又或是出行。
他一直认为，他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顺利完成任务罢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好像陷进去的时候，他尝试过把女孩推开。
他告诉自己，他不应该产生别的情感，他对女孩的想法，从来只有利用。
一次次的心悸让他十分难受，特别是当女孩一脸担心地询问他时，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赶紧逃离她的身边。
真是一个危险的人，像是染上了瘟疫一般，这抹艳丽的色彩慢慢开始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每一个莫名其妙的画面里。
他会不受控制的想起那个看起来有些天真愚蠢的小姑娘。
从她说，她会和自己一起过每一个节日，会为自己庆祝生日，会希望得到自己的帮助的时候。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知道了。
这个计划进行的似乎确实很顺利，女孩逐渐变得越来越依赖他，离不开他了。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他对自己的猎物产生了一些别样的想法。
尽管无数次地尝试把女孩推开，又或是自己远离她，女孩总是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找到他，关心他。
直到那个傍晚，女孩听见了他和组织的人对话内容。
他没有事情败露的慌张，异常镇定的看着本不应该出现的小姑娘。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女孩颤抖的声音像是一把迟钝的刀
“假的。”
“我如果这样说，你会相信吗？”
女孩执拗地看着他，像是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Ares，是谁？”
许墨指了指自己。
他告诉女孩，他从不做无用功的事情，对她做的一切，说的全部，都只是利用。
他听到女孩的质问，看到女孩将自己送给她的钢笔抵在脆弱的脖子上，缓缓流下一滴鲜红，看到女孩硬生生将眼泪憋住，身体颤抖着
“放我走。”
听得出来，这个小姑娘很痛心
许墨还是心软了，他告诉女孩。
“下次，不要再被我抓到了。”
那一次不告而别后，许墨反复确认自己的心意，他想他真的无药可救了。
又是一个雨夜，他和女孩终于选择放过对方，他表明自己的立场与心意，和女孩面对了许许多多危险。
“你可以，教我爱吗？”
许墨对女孩这样说过，他想着，像自己这样不懂得感情的人，难免会伤害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恒冬事件那一次，他就早已经体验过 “失去”的感觉了，只是幸好，女孩最终回到了他的身边，许墨将女孩软禁了。
因为她让许墨知道，一个普通人的恐惧。
他害怕失去她。
因为许墨已经知道，这是他无法承受的代价。
但是现在，许墨彻彻底底了失去她的小姑娘了。
照片里女孩的脸慢慢地黯淡失色，许墨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拿出了放在抽屉里的一小盒药。
那是慢性毒药，有致幻的作用。
他没有任何犹豫，吞下了两颗，然后靠在了实验室里那张躺椅上。
看来今夜能够睡个好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照常去了生科所完成未结束的实验。
阿明看到自己老师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也忍不住染上一些笑意，因为他明白，自从自己的师母不幸离世后，许墨从没有露出额外的表情。
阿明的眼里，许墨大部分时间笑着的时候，是在给谁发消息，又或是再给某个号码打电话。
那种无奈宠溺的神情，阿明从来只在自己的师母身边看到过。
难道许墨走出来了？有了新的心动对象？
不知道为什么，阿明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劲，因为许墨看上去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他暗暗的为自己离世的师母打抱不平，借着送东西的理由去过许墨办公室几回。
每次进去之前，阿明都会站在门外观察一会。
奇怪，许教授的察觉力之前有那么低么？他都在这站了十几分钟了，许墨还是笑咪咪的对着某个方向说话。
更让阿明疑惑的是，里面明明只有许墨一个人。
“怎么生气了？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吗？”
“抱歉，昨天晚上没给你带冰淇淋蛋糕是我的错，可是我记得有个不听话的小姑娘前几天还闹着说肚子疼呢。”
“是谁？我想那个小朋友自己知道。”
许墨笑了两声，然后又说
“对了，我记得你说好久没有去福利院看孩子们了，明天我们一起去吧。”
“你不答应了乐乐，要给她抓蝴蝶吗？我想你是一个很受信用的姐姐。”
“我一个人吗？可是……”
“可是，我一个人不可以。”
阿明实在是不敢再偷听下去了，叩响了门，得到许墨的应允后，抱着一叠厚厚的资料走进去。
“麻烦你了，放着就好。”
许墨礼貌疏离的声音响起，仿佛和刚才说话的不是同一个人
阿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教授你…刚才在和谁说话啊？”
许墨投来的目光看上去有些不解。
“和你的师娘。”
阿明有些惊讶，许教授不会……疯了吧？
虽然他很不想提醒自己的老师，但是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出问题的。
阿明嗫嚅着，有些犹豫
“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
许墨自然的样子，让阿明更加确定了某个想法。
“教授……师母她，不是不在了吗？”
许墨也愣住了。
像是完全被定格一样，他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神色越发隐晦起来，吓得阿明逃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对啊，她死了。
许墨笑了笑，看向眼前那个出现在他面前，依旧笑着的女孩，他这才感到了一些些违和。
这一切，只不过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场美梦，一切都是幻觉。
女孩好像看出他的情绪，问了句
“怎么了？”
许墨笑了笑，摇摇头说。
“没什么，走吧，我们回家。”
那一天晚上，许墨给自己药加了些剂量。
他知道这是幻觉，但他不在意。
只要能再见到他，用什么手段，许墨都不介意。
无论以什么形式，只要她继续待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所以，是幻觉也没关系。
第二天去到福利院的时候，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有些头晕，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让他无法呼吸。
许墨突然的昏迷吓坏了所有人，他被去抢救，恍惚的醒了过来。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在福利院了，只觉得恍惚之间，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飞走了。
他浑浑噩噩的过了几个月，这期间他一直没有怎么和别人交流。
留在他身边的只有难以度过的孤独，和全世界清一色的黑白灰，还有一张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段时间的，只是突然有一天，福利院院长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喂，许先生？您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院长先生关心。”
“那就好，那个……许先生您今天能来一趟福利院吗？孩子们都吵着闹着要见你，如果不方便的话……”
“没事，我现在已经能够申请出院了，提早一些也没关系。”
许墨如约来到福利院，照顾完孩子后，他独自一人在院中走了走。
福利院的前身就是双叶孤儿院，许墨走着走着远远的看见那颗大榕树。
这时他注意到天空中，正飞着一只风筝。
草地上，两名孩子迎风跑着，企图让风筝飞得更高，只是突然，风筝从空中轻轻地落了下来，挂在榕树枝头。
两个孩子够不着，着急的跳脚。
许墨走上前去，替他们摘下了那只风筝。手碰到风筝的那一刻，那张看不清楚的脸又出现了。
“我们明天一起来这里放风筝吧大哥哥！”
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期待的看着他，随及又是一道声音。
“等明年春天，我们一起放风筝吧，许墨。”
长大
长大了的小姑娘微笑的看着他，依旧是那不变的期待的神情。
你到底是谁。
许墨恍惚之间，那两个孩子已经道了声谢，结果风筝跑走了。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摸了摸树干粗糙的外皮，搁的有些不舒服，只有这样许墨才能分清，现在是真实还是幻想。
他刚想离开这里，却意外的看见大榕树下某处，绿色的草地，青色的苔藓遍布了一块很久没有人打扫的墓碑，前面是一两枝已经烂掉的紫色桔梗花，还有其他五颜六色的小野花石碑的裂痕之中坚韧的生长着。
花的四周飞舞着一只很好看的紫色蝴蝶，停落在许墨的手上。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只有这里]
[只有这里才是有色彩的。]
许墨颤抖地抚走了石碑上的苔藓，上面刻着几个单词
“for my butterfly.”
不用再找任何借口了，许墨记起来了。
他的脸侧落下一滴泪，随及是无法克制的难过的哭泣声，仿佛他已经这样压抑许久了。
这时许墨第一次哭出声音来，也是最失控的一次一次。
因为在这之前尚且无法理解爱这种情感的许墨相对于父母的离世，或是不公对待，永远只是平静或失落。
但是在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之后，他却彻底的失去了他的爱人。
这是无法跟任何事情比拟的痛苦。
“许墨”，是他这辈子做的无法结束的美梦。
那只蝴蝶像是感觉到什么，惊吓的挥起翅膀，从许墨身边离开，飞向了那一片灰暗的空中。
春天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个还有没实现的承诺，再也不会实现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