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长平一中
笃行楼，楼顶。
他站在长平一中最高的地方，俯视着整个学校，心底隐隐作痛。
他看着校园和楼下一个个的脑袋，有老师，有学生，有他所关注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
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苦笑。
纵身一跃——
砰——
再见了，我曾经用生命守护过的学校。
愿你未来比现在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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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行楼顶楼会议室。
劣质香烟散发出的雾气弥漫了整间屋子，墙壁被烟熏的微黄却没有重刷，即使点着15瓦的白色节能灯，也看不出半点儿明朗的色彩。
“小刘，给我再点根烟。”陈濂靠着墙角站着，手里的烟一根接着一根。
被唤作小刘的，是前两年刚调来的年轻教师，这次，他没再继续点烟了。他将打火机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老师，您不能再抽了。”
陈校长长长叹了口气，将叼在嘴里未点燃的烟拿下来，看了眼烟灰缸，没舍得扔，又塞进了烟盒。
不算大的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大抵都是高二年级的班主任，还有几个，是校领导班子成员。
长平一中，穷乡僻壤里出来的高中。方圆几十余里，只有这么一所“还算说得过去”的中学。
“老王啊……”校长走过来，坐在了最中间的座位上。
“校长我在，您说。”王老师是长平一中少有的县级骨干教师、优秀班主任，从业多年，算得上是不错的老师了。
“我给你十万块钱，让你给我磕个头，你磕不磕？”
在场的老师们都愣住了，他们不知道，校长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有些……不尊重人。
姓王的班主任低着头，沉默片刻，回答：“我不会。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好……好，你说得很对。”校长说，“如果我能给你儿子一个县长的位置，让你给我磕一个头，你磕不磕？”
王老师听到这个问题，又沉默了……他犹豫片刻，回答：“我当然磕，我们这辈人，还不都是为了孩子。”
“好……”校长两只手交在一起，十指紧扣，长期吸烟导致他的呼吸声很粗，夹杂着淡淡的咳嗽声说：“你们把娃儿开除了，娃儿他爹来我办公室，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了，拉都拉不起来，你们让我怎么办？”
那一瞬，仿佛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停滞了，仿佛又到了那个下午，十多名教师围在校长办公室，要求他开除一位在他们眼中“品行不端正、影响极其恶劣”的学生……
办公室安静的可怕，姓刘的年轻老师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氛围，他给校长添满了茶水，绿茶，可以降火。
“你们说那娃儿品行不端正，非要让我把他开除了。娃儿才多大，有多十恶不赦，做了啥伤天害理的事了？”
“你们都不愿意说把那娃儿放自己班里，说会有不好的影响，让你们的教学工作难做。好，你们都不教那娃儿，我教。”
陈濂快五十岁了，在一中干了半辈子，带出来的学生大多数都留在了外面的城市，为数不多回县的，也只能谋个小小的职位，面前坐着的小刘便是其中之一。老陈一辈子，识人无数，什么样的学生家长没见过，但像这次的情况，实属第一次。
一个和他一般大年龄的男人跪在他面前，足矣让他手足无措了。
上午。
萧父拉着儿子萧琰的胳膊，将男孩拽到校长面前。
十六七岁的男孩，仿佛对什么都不屑一顾。
“还不快向校长道歉！”
明明才四十多岁的男人，却已经能看得出沧桑了。这样的男人，打眼一看，便知道是个农民。烈日黄土赋予了他黝黑的皮肤和深深的皱纹，却留住了他身上的那股纯朴劲儿。他和长平县的很多农民都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都在和土打交道，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
“凭啥让我道歉？”少年和很多十几岁的男孩子一样，脾气死倔，自己认为对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又没做错啥，为啥要我道歉？”
男人恨铁不成钢，狠狠甩给了男孩一个巴掌，他不是做给校长看，他是真的气急了。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委屈，更多的是不解。他的父亲，他一向敦厚正直的父亲，居然不分青红皂白打他……
“琰儿，爸求你了，给校长道个歉，踏踏实实读书，行吗？咱萧家往上数八代都是农民，日子有多苦你不是不知道。人说穷不过三代，一家上下就指望你能有出息，你脑子被猪油糊了？爸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长这么大，爸从来都没打过你，这一巴掌，是想让你清醒清醒，别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
陈校长在一旁，静静观察着这对父子。
长平一中，允许孩子犯错误，只要能改，都是好孩子。
“读书是有钱人的事，我就算在这读也没啥用，还不如早早出去打工，赚点钱给妈治病。”他抓了抓衣角，无所谓的说。
男孩话说到一半，又被父亲扇了一个耳光，“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在说啥？你来县里读书，爸少你一分学费了还是怎么的？咱穷人就不配读书了？爸没本事，没办法让你过富人家孩子的生活，这才想让你走出去，别走爸的老路，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萧琰半边脸发烫，眼泪花儿在眼眶打转。他不是不想读书，只是受不了城里人的气派，再加上家里的条件，他不想给家里添负担——母亲咳嗽了半个月都没钱去趟医院，而他，却要拿着家里压箱底的钱往学校里送。
他已经十七岁了，他想为家里做点儿什么。
“反正我学不进去，上学就是白浪费钱……”
男孩心意已决，就算高中读毕业了，还有大学。家里已经没有钱再给他“挥霍”了，他要给母亲治病，要帮父亲种地，至于走出长平——他也想，但是……这辈子也没有机会了吧。
“孩子不愿意读书，就让他回去吧，一中不至于强求一个不愿意上学的学生留下。”陈濂带上了眼镜，说道。
那一瞬，萧爸脸色差极了。他仿佛透过自己，看到了自己孩子的未来——
一辈子，不是在工地搬砖，就是在种地。要手艺没手艺，要知识没知识，打工都得看人脸色。他儿子从小就聪明，整个村子的人都喜欢，小的时候村里学校组织考试，次次拿第一，隔壁村阴阳先生说，这孩子长大以后准得有出息，怎么能说不念书就不念了呢……
紧接着，男人没有半点多想，便跪在了地上：“陈校长，我求求你了，孩子还小不懂事，做错了事，您就给他一次机会吧，别开除他……”
陈濂懵了，这个不惑年龄的男人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他可受不起这一跪。何况，他的下半句话还没说完。他本来是想说，先把孩子领回去，想通了，如果想念书，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的，但他没想到，这个父亲，居然直接给他跪了。
都是做父亲的，他拿什么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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