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太监抬着轿子走了一段路,我看见了远远走在前面的陈今栩,连忙招手喊道。“陈姐姐!”
她回头看见是我,便停在原地等着,脸上还挂了温柔的笑意。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人还在轿子上,然而抬轿子的宫人好像并没有把我放下来的打算。于是我只能笨手笨脚地在轿子上行礼。
“昨夜侍寝了吧?恭喜瑶瑶了。”
我心想这哪叫侍寝啊,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当我对上她的眼神,她仿佛也踌躇得很,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她看了看抬轿子的太监,犹豫一番,最后说道。“回头我有话同你说。”
我虽然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还是点点头。
晨昏定省时并没有人为难我,看来是秦裕的动作够快,整个早上皇后都在忙着挖苦僖贵嫔。
这皇后还真是不给面子,对待同一阵营的嫔妃都能挖苦得这么不遗余力。僖贵嫔除了偶尔逮住空子剜我两眼以外,没有任何刁难我的机会。
从凤仪宫出来,我感到不可思议的轻松。
陈今栩一路跟着我的轿子回了棠梨宫,等进了我的寝殿,屏退四处的宫人,才悄声问我。
“你昨夜侍寝,有没有听到皇上说梦话?”
秦裕会说梦话?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想起来,便摇头道:“许是我睡的太沉,并没有听到。”
“姐姐怎么这么问?姐姐侍寝的时候,总是听到他说梦话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我好奇起来,追问道。然而她只是含糊回应。“他嘀咕着什么,我也没听清。”
“噢。”我有些失望。
“好了好了,也不怕摔着。”她制止我的动作,走在轿子旁和我一起走了,我注意到抬轿子的太监特地放慢步伐,让轿子落后陈今栩半
陈今栩好像有什么心事,她与我匆匆聊了几句就回自己宫里了。
她前脚刚走,秦裕身边的太监后脚就进门了,说皇上今晚还点我侍寝。
合着这皇帝就喜欢连续几天都只让一个妃子伺候啊,我有点头皮发麻。
被轿子抬到养心殿,秦裕正在殿内。他在书案前拿笔细细描着什么,看见我来便转过身,刚好把他身后的东西掩住了。
“来了啊。”他笑着,好像心情很好。
我这样想着,尚未发觉他已经慢慢地走近了我。
除了上元节灯会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他表情有些严肃,其他时候的秦裕总是脸上挂笑的,仿佛根本就不会生气。
“昨晚见你困得很,让你睡了一整夜。”思绪被他的声音唤了回来,他一只手拨弄着衣袍上的绦带,眼里有些促狭的意味,“到了这个时候,是不是可以把昨天亏欠我的都还了?”
淡淡的龙涎香侵入口鼻,此刻却多了些撩人心弦的功效。我向后退了一步,不敢看他的眼睛。
年轻俊秀的皇帝虽然容易让人动心,可是于我而言终究也只是见过几面,并不相熟,一下子就让我于床第之间投怀送抱,我怎么接受得了呢。
可眼前这位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呀……我如果不从,是会犯下大罪的吧。
我索性眼一闭,心一横,伸手摸索着去够秦裕的腰带,不料捞了个空。再睁眼时我整个人已经被秦裕横抱起来,我惊呼一声,转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眼里的笑意已经被收拢,此时把我放在床榻上又给我盖上了被子,然后整个人一言不发地躺了进来。
“睡觉!”他面色有些不虞,探身想去吹灭蜡烛。我又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探出手扯住他的袖子。
他停下动作回过头看我,我心慌地咽了口唾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用想也知道他被我惹恼了。想必是他看出来我并不愿意,又强作镇定地去解他腰带,自己觉得被侮辱了?
也是,哪个皇帝愿意自己被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嫌弃的呢?
可我其实没有嫌弃他的呀……我只是没做好准备而已……
我内心挣扎了一番小声道:“皇上,其实我今晚可以的。”
这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什么虎狼之词。他危险地眯缝起了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挣开我的手,回头吹灭了蜡烛。
我不安地躺回去,看着他背过身子去,犹犹豫豫地又唤了一声:“皇上?”
没有人应我。
什么嘛,我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个皇帝脾气这么大啊,我都说可以了,他还是不高兴。
兴许是夜里看不清他的样子,我胆子便大了起来,又唤了一声:“时公子?”这回连声音里的笑意都掩藏不住了。
我的嘴巴突然被一只大手捂住。秦裕翻过身来,我借着月光隐约看到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快睡吧。”他闷声道。
我乖乖闭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唤来门口候着的若柳。“快些给我梳妆吧,还要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呢。”
若柳道。“现在已经过了晨昏定省的时辰了,皇上见小主睡得很是香甜,特地免了您今日的请安,叫咱们不许扰您休息呢。”
“什么?"我又急又气,“你这丫头,怎么不早些叫醒我?”
“皇上不是不让叫吗?”若柳不解。
我这下也不知道怎么同她解释了。即便是得宠如俪妃这般,又身子虚弱,这么些天下来也没见她哪次晨昏定省是不去的。说不去就不去,我这一定是满后宫的头一份吧!这下背后定是会有人说我跋扈了。等明日请安,那僖贵嫔会怎么刺我我都能想到。
这个秦裕,这么快就报复上了。我恨得牙痒痒。
然而之后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再见到秦裕。听说是近来政务繁忙的缘故,秦裕很少踏入后宫,晚上也多是睡在乾清宫,只有俪妃和陈姐姐偶尔伴驾,我便没有机会见到他。这下僖贵嫔更加得意了,说我本是恃宠而骄,谁知没几天就受了皇上冷落。
我没有理会僖贵嫔。然而心里也是不安得很。还以为没什么事呢,现在看来秦裕是真的生气了吧。
想我年纪轻轻地进宫侍奉皇帝,这才几天就惹得皇帝不悦,以后几十年可怎么过啊。
又过了五六日,陈今栩邀我一同去俪妃的衍庆宫探望俪妃和大皇子。我本就没什么事可做,呆在宫里日日清闲,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俪妃今日穿了一件薄柿色的褂子,看着比前些日子气色好了不少。她见到我并没有很意外,反而温和地招呼我坐下。
我叫若柳把给大皇子的见面礼呈给俪妃。作为从小就不通女红的我来说,想做个绣品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还是兰疏从库房里寻出一个小老虎式样的玉坠子,又教我打了一个简单的络子穿上,送出去也能聊表心意。
俪妃向我道了谢,又对我和陈今栩道。“也不知道枢儿醒了没,我方才去看的时候还睡着。”
“不妨事,他要睡就睡罢,能见的机会多着,倒也不差这一回。”陈今栩忙道。
“那妹妹们先坐会儿,枢儿若是醒了我便叫人领他出来。”俪妃说着叹了口气,“这几日的天气着实有些多变,枢儿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刚有些好,身子还是虚的。”
我同陈今栩附和着她的话,心里却并不安宁,好像一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娘娘,皇上来了。”一个宫女打了帘子进来通报。我的手一抖,在茶杯就快要摔出去的时候堪堪稳住。
我和陈今栩连忙站起来摆好行礼的架势,俪妃闻声点了点头,扶着宫女的手也要站起来。秦裕从外面大步跨进屋,看见打算起身行礼的俪妃连忙制止了。
“朕同你说了多少回了,私底下的礼就不用行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因为站得近还是听见了。
俪妃淡淡地点了点头;秦裕见状叹气,回身朝我们看了一眼。“都在啊,起来吧。”
我站起身,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涌上一股莫名的滋味。我这些日子也是一直忐忑着的,总是觉得秦裕在那日生了我的气,如今见着他却只是得了个毫无情绪的眼神。
看来是我想多了,他大概根本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亏我还觉得自己有错呢!
“枢儿呢?”秦裕解下外袍随手交给一旁的宫女,往里头看了看。
谁料俪妃立马放下脸。“皇上若是来瞧枢儿的,还是请回吧。”
说罢俪妃就伸手把秦裕往外推,看得我们心都提起来了。
这可是皇帝啊……直接推搡皇帝,平时还真看不出俪妃这么大胆。
秦裕虚挡了一下俪妃的动作,对她笑了笑。“朕来看看你,不行吗?”
这是什么情况?我向陈今栩递了个迷惑的眼神,她也是一脸不解。
俪妃停下手上的动作,没好气地冲他喊了声。“坐吧。”
秦裕挨着俪妃坐下来,伸手在果盘里拿了一个荔枝,剥出来送到了俪妃口边。
“你若觉得心中不快,朕不提那件事就是,”他好声好气地说着,“喏,吃点东西,可别再生气了。”
俪妃探头咬了一口荔枝,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人家正经的妹妹坐在那儿,你别来讨好我呀。”待把荔枝咽下,俪妃冲陈今栩努了努嘴,秦裕干笑了一声。
我正在琢磨这话的意思,里头就有宫女出来。“娘娘,大皇子醒了。”
俪妃瞪了秦裕一眼,冲里面的人说。“给枢儿收拾收拾,带他出来吧。”
大皇子从里头跑出来,后面的嬷嬷宫女们跟得紧紧的。俪妃舒展了眉头,唤了一声。“慢点,仔细摔着了。”
“母妃。”大皇子喊了一声,身子往俪妃身上蹭,俪妃把他抱到膝上,他又扭头冲秦裕笑。
“父皇。”
秦裕想伸手去抱,俪妃没理会他,把大皇子转过来给我们看。
我这才看清大皇子的长相。这孩子年纪虽小,能看出来长得和秦裕是极像的,很难通过他猜测出皇贵妃的样子。
在座的这几个人里,除了我以外都是见过皇贵妃的。我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陈今栩,见她也有片刻的愣神。
秦裕这副模样明显是还有话要和俪妃说,我同陈今栩在这里反而叫他不方便,因此我们借口说天色不早就告辞了。
走出衍庆宫,我感叹一句:“皇上和俪妃娘娘感情真好。”
“是呢。”陈今栩接道,“我前几回来衍庆宫也时常看见皇上来。”
我还真以为秦裕是忙得根本没时间来后宫呢,谁知道他即便再忙也会去衍庆宫坐坐。我想到这里,心口不免发堵。
待我回到棠梨宫自个儿的住处后,顾婕妤来了。
我连忙起身,叫小宫女奉上茶。“顾姐姐安好。”
“都是自家姐妹,还客气什么。”她嗔怪道。
坐下来聊了一会儿,她突然一脸神秘地凑近问我:“你刚说你在衍庆宫碰见了皇上?”
“是呀。”我点头,“皇上对俪妃可好了。”
“他对俪妃好是自然。”顾婕妤道,“只是最近几日恐怕比以往还要殷勤些。”
“这是为何啊?”我不解。
“陈小仪没同你说吧。”顾婕妤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也是,她可能也知道得不多,不过有件事她一定知道,那就是皇上已经召陈家的二姑爷回京,如今应该在路上了。”
陈家的二女婿?我仔细在脑子里搜寻以往听说过的传言来。
陈家二姑娘的夫君好像姓柳,两年前高中了探花郎,陈尚书便开恩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他。
这位陈二小姐并不与皇贵妃、陈今栩一母同胞,而是一个庶女。不过柳家门第不高,嫁过去亦算得上低嫁。
柳家是个没落的读书人家,曾一度贫困潦倒,幸而柳家老太爷和陈老太爷年轻时是至交,因为祖上的情分,柳公子念书时便得到了陈家的照拂。
等到他中了探花郎,柳家自此也算翻身。他抱得美人归后携了妻子离京赴任去了,至今已有两年。
我把我所知道的告诉顾婕妤,她点点头。“大致就是这样了,只是有一点你却不知,孝章贤皇贵妃与那柳大人也有一段往事。”
“嗯?”这我倒是真的没想到。
“当年柳大人在陈家家塾里进学时,是与皇贵妃情投意合的。皇贵妃是嫡长女,家里千娇万宠着养大的,陈尚书虽觉着柳大人有些不配,架不住女儿喜欢,便也打算答应这桩婚事。”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那为何皇贵妃最后进了宫?”
“这我也不太清楚了。只是听说陈夫人瞧不上柳大人,又有太后推波助澜,皇上便纳了陈氏为贵妃。”
我看她说得一脸认真,自己就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相信。“那和皇上对俪妃殷勤有什么相干呢?”
“皇上起先并不知道皇贵妃与柳大人曾经两情相悦,待到知道这件事后自然是不高兴的,当年命柳大人离京赴任应当也有其中缘故。如今不知道为什么又召了他回京……不过,我猜想皇上心中并未释怀。”
这我懂啊,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嘛!我入宫前看过不少话本子,那里头也有这些桥段。
“皇上大概是想带着大皇子去见见柳大人,叫他看看皇贵妃的儿子。”顾婕妤直言不讳地告诉了我。
怪不得俪妃不愿意啊……自己辛辛苦苦养了别人的儿子两年,现在养子又要在伤寒初愈身子还不好的时候被丈夫带出去用来和情敌耀武扬威!这要是换我我也生气!
“可是皇上既然心里依然念着皇贵妃,为何还对俪妃表现得这般情深义重呢?”我很不理解。
“皇上与俪妃青梅竹马,感情自然也是有的。皇上胸怀天下,心里大约也能装下许多女人吧。”顾婕妤摇头笑了一笑,我好像在她眼底看到一丝落寞的神情。
送走顾婕妤,我又听到了一个消息——秦裕下旨晋了陈今栩为丽仪。
入宫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已经连续晋了两级,这样的殊荣是宫中头一份了,足见秦裕的重视。
我又想到了顾婕妤的话。他的心中为什么装得下那么多女人呢?
不过陈姐姐也真是可怜。明明大皇子是她亲姐姐拼命生下的孩子,她却只能借着探望的名义看上两眼。
可俪妃又何尝不是可怜人呢?都说衍庆宫母子其乐融融,彼此之间都有很深的缘分。可这母子两人,一个出生就没了亲生母亲,一个没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才凑得一对和睦的母子。
幸好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可以平安顺遂地在宫里度过余生。
之后的事我没有亲眼目睹,只听说秦裕的确从衍庆宫抱了大皇子去的,看来俪妃最后还是妥协了。
……
从衍庆宫出来之后,我又是数十日没有见过秦裕。
看来我这是还没承宠就失宠了呀!同情爹娘一秒钟,有我这么个不靠谱的女儿,孟家的前途在我这儿是指望不上了。
兰疏劝我再去衍庆宫看望俪妃。毕竟皇上整天往衍庆宫跑,谁知道哪次就遇上了呢!
我连连摇头。且不说秦裕在衍庆宫的时候只围着俪妃转,就算是他愿意看我几眼,那我也不想当截胡的小人啊!
再说,我如今算是看透那家伙了,恋着俪妃又时常怀念皇贵妃,对陈今栩、郝美人之流亦是上心,一个花心的主罢了,那日邀我看灯,多半是一时兴起。
如今他时常召幸的这些个美人足够他左拥右抱,我就不上去凑这个热闹了。
兰疏见劝不动我,也只好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