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上元节我的晚归,爹娘纷纷表示不许我再出府。一晃两个月过去,明日我就要入宫了。
此刻爹娘都在我的院子里叮嘱我。
“娘实话和你说,你爹的官做到了这个份上,皇上有意拉拢我们家,这次选秀你只要不出大错,便会被皇上选为宫妃。”
“你可不要再使小性子了,若是故意弄出什么幺蛾子让自己落选,自己就犯了欺君的大罪,是要诛九族的。”
“我和你爹原本给你准备了许多嫁妆,如今那些东西也带不进宫里了,大都折成了银两,你日后也好有银子傍身。”
“还有一件事……”娘与爹对望一眼。
“苏家的二姑娘已经与你大哥定亲了,半年后过门。”
苏淮觅?记得她是俪妃的堂妹,出身官宦世家,温柔识礼,我虽不熟悉,家族之间你来我往的时候也见过一两回。
只是她为何与大哥定亲了?几家势力盘根错节,爹娘怎么也要突然插一脚?
难道……
透过爹娘无奈的眼睛,我好像明白了。一阵愧疚涌上心头。
“要不是为了我进宫,大哥也不会牺牲自己的婚事。”
爹摇摇头。“苏家姑娘人品性情都好,你大哥也是同意的;皇上虽然会给你面子,可是在这深宫中立足,也需要苏太后的支持。我只求与他家的联姻能让你在太后面前有几分薄面。”
我压下心中的苦涩,深吸一口气,朝他们行礼。“瑶瑶一定会尽力通过选秀。”
如烟、若柳这两个丫头是从小跟着我的,我作为秀女却只能带其中一人入宫。如烟的年纪大些,性格又天真鲁莽,不适合待在深宫中,我托娘准备了一些嫁妆,将她许给了一户清白人家,自己带着若柳入宫了。
我坐在马车里,想起爹娘的话,心情很是沉重,也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若柳,以后你我二人要在深宫中相依为命了。”
“你会后悔跟我入宫吗?”
“奴婢不后悔,奴婢愿意一直伺候姑娘。”若柳坚定地答道。
我努力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本朝选秀的过程不如前几个朝代繁复,必要的却也都不少。秀女会先接受嬷嬷的验身,通过后进入储秀阁学习礼仪,十五日之后,就是正式的大选。皇上、皇后和太后会亲自挑选合适的嫔妃。
爹娘在我走前还给我透露了不少宫内之事,我坐在马车里阖眸假寐,同时也在回忆着。
俪妃自去年生下大公主之后就落下了病根,不能再生育。大公主也是刚出娘胎就惹了一身病,出生不久夭折了,皇帝便把大皇子过继给了俪妃抚养。
大皇子的生母孝章贤皇贵妃在生他的时候故去了,曾经也是宠冠后宫的角色。
皇后洛氏一直与皇帝关系平平,然而现在怀有身孕,是以宫中上下也都忍让着。
宫里还有一位僖贵嫔,姓沈,与皇后是一派的;一位婕妤顾氏,与俪妃是一派。
余下的才人常在之流,都是家世宠爱皆不显赫的,不提也罢。
说起来,陈家老爷的夫人正好是当今太后的嫡亲妹妹,所以陈家的嫡女都是太后的亲表侄女儿,这也就是为什么陈家虽然适龄女儿众多,却非要送嫡女入宫的原因。
比如说已故的孝章贤皇贵妃,比如说这届秀女中的陈三姑娘。
娘告诉我,这届秀女中家世最显赫的莫过于陈三姑娘和我了。其他秀女多少会有些忌惮我,不会主动来惹麻烦,唯独与这位陈姑娘相处时,我必须万分谨慎,不可失礼。
这样想着,马车停下了。
若柳扶着我下车,宫里的嬷嬷已经在前面等着了。
所有的秀女聚集起来,按照次序前后站好,跟在嬷嬷的身后进了宫。
下车时我瞥了一眼,这次参选的秀女总共也就二十余人。皇帝选妃只有这么几个人,想想也不过瘾。
不过这至少说明,这个皇帝并不好色。
嬷嬷们把我们带进了一间屋子,挨个检查我们的身体。这些官宦人家的女儿大多被养得身材匀称,肤色白皙,也不会有人失了贞操。除了一人因身上有疤痕被送出宫以外,其余人都顺利通过了。
然后我们就可以收拾好带来的行李在储秀宫住下了,嬷嬷们也是有眼色的,知道我家世不凡,给我安排了一间西边的院子,环境清雅,出入也很便利。
住在我隔壁的,正巧是陈家的姑娘。
我何以这么快就知道呢?也没办法,这位的排场属实太大了。
我刚刚安顿下来,就听到外面齐刷刷的问好声,原来是寿安宫的宫人来了,苏太后放心不下自己的表侄女,特意叫身边的嬷嬷来帮忙安置。
有了姑姑做表率,俪妃也赶忙派衍庆宫的宫人过来问了一番,大意是有什么不顺利的事都可以告诉俪妃,俪妃来帮表妹解决。
这也羡慕不来,谁让人家有个当太后的姨母和当宠妃的表姐呢?不过趁她招呼人的机会,我得以看清了这姑娘的样子。
光说这身温婉的气质,这届秀女中也少有人可以相比的,天生一副细长的眉眼又平添了几分妩媚,集温柔和娇媚于一身,行为举止又谦和大度,旁人看了心生喜欢。
我在心里啧了几声。有这么优秀的秀女一道选秀,一不小心沦为陪衬的我就真的只能靠爹爹在朝堂上的那几分颜面了。
陈姑娘应该也是像我这样必定会被选上的,这么说来我以后要和她一起在深宫中居住很多年,不然还是先去打个招呼吧。
我带上若柳做的豆乳糕去了隔壁厢房。
到了门口,刚想张嘴唤人,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我快步走进房内,在桌上放下糕点,然后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那陈姑娘盯着窗台惊恐地大声尖叫着,两条腿止不住地抖。
我凑近一看,是一只有很多条腿的爬虫。
她的丫鬟此刻也吓傻了,以前府里洒扫婆子做的事突然落到了自己手里,显然经验十分不足,我看那个丫鬟颤抖着伸出手,却始终不敢进一步动作。
我打开窗户,用手指把那虫子弹落到外头,然后关上窗。“没事儿啦。”我拍了拍陈姑娘的肩膀以示安慰。陈姑娘心有余悸地用手轻轻抚着胸口,呼吸还有些不平稳。
看见方才端庄持重的她现在这副害怕失态的模样,我觉得十分好笑。“原来你这么怕虫子呀?”
我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将手擦干净,然后指了指桌上的糕点。“我带了刚做好的牛乳糕,陈姐姐尝尝?”
她也缓了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方才真是多谢你了,我胆子小,一时慌了神,对不住。”
我颇为理解的点点头,拿起牛乳糕吃了起来,又腾出手递给她一块。
“你是哪家的姑娘?生得俊俏得紧。”她伸手接过,迟疑了一番问道。
“我叫孟思瑶,我爹是威武大将军。”威武大将军这个名号够响亮,说得我很满意,“不过姐姐你是为数不多夸我相貌好的人儿,我从前都没怎么听过这样的夸赞呢。”
她笑了。“我叫陈今凝,那我以后就叫你瑶瑶了。”
自这天后,我和陈姑娘就成了好姐妹,储秀宫的十五天虽然无趣,偶尔闲下来与她聊聊天,倒也能打发打发日子。
其实她也就是看着沉稳,私下也和我似的有些孩子心性,我们几天下来,打打闹闹的事是常有的。
一转眼就到了面圣的日子。
大殿耀眼得很,然而气氛却有些诡异。我们候在殿外,依稀看到殿里坐着两个衣着华丽的女人。
那是皇后和太后吧,皇帝没来?
秀女们同为官家女子,家世也有高下之分,嬷嬷把我们分成了两组,我和陈今凝在的这一组里都出身世家大族,另一组则家世普通一些。
等了一段时间,一个公公出来了,说皇上政务繁忙要过会儿再来,叫秀女先进去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
家世一般的那组先被叫了进去。
我想大概是在等皇帝吧,毕竟我们这组的秀女家族背景复杂一些,太后和皇后可能也不方便直接替皇帝做主,就把另一组叫去先选起来。
过程比我想象的要漫长很多,直到我站得腿麻了,她们才见完。
然后公公又出来说让我们等一会。
又是漫长的等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才来人温和地对我们说道。“皇上已至,请各位入殿觐见。”
我的心怦怦直跳。就在走入殿中的前一秒,陈今凝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只听得她悄声说。“别担心。”
我点点头,随众人一同进殿,行跪拜礼。
“臣女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拜见太后娘娘……”一串冗长的礼节过后,我们垂首跪在地上,大殿里针落可闻。
“快起来吧。”清朗的声音从上方响起,我的心倏地一颤。
我们应声起身,我心里疑窦丛生,紧张得两股发抖。
应当只是声音有些相似而已,这世上声音相似的人多了去了。
想到前几日见到的那个时公子,我如今竟然有些淡淡的失落感。
一入宫门深似海,往后……自然是无缘再见了。我与那位年少有为的浊世佳公子,可道是萍水相逢,不过而已。
“低着头做什么?都把头抬起来。”又是那声音扬起,这次还带着点笑意。
我慢慢抬起头,极力地控制住自己,不让身子发抖。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甚至于我方才片刻失神时,这张脸还曾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到自己的心再一次被攥紧。
就在两个多月前,这个人笑着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道看灯。
他就是秦裕。
曾听人说过,当今皇上在先帝的几个儿子里排行第十。
原来不是时公子,是十公子啊。怪不得那天爹爹屡屡露出为难的表情,怪不得他面对爹爹时并不恭敬。种种谜团在我得知他身份的这一刻起,豁然明朗了。
他们都骗了我。我心头冒起一阵火,说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难过更多。
还有刻意去忽略的,一丝不明的喜悦。
恰好对上他的视线——原来方才那句话就是对我说的吗?
此刻他坐在殿堂的至尊之位上,而我跪拜于下首低下头去,不敢在他的眼瞳里有片刻逗留。
却听见他问我旁边的人。“朕看你有几分眼熟,是哪家的女儿?”
“回皇上,家父乃礼部尚书陈逐。”陈今凝回道,看不出一丝慌乱。
“这就是你姨母的小女儿了。”太后笑着对秦裕说,“从前你们还见过,如今认不出来了?”
秦裕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又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陈今凝。
“宁?哪个宁?”一直不说话的皇后突然开口问道。
“ 是‘凝为悠悠云’中的凝字。 ”
“虽说字不一样,可字音却也冲撞了俪妃妹妹的闺名,不如把凝字改了。”皇后笑得很是得体。
殿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我们几个秀女大气不敢出。
“嗯,冲撞了昕宁的名讳是不太好。古有诗云‘东门之枌,宛丘之栩’,朕觉着这诗不错,便改为陈今栩吧。”秦裕顿了顿,顺着皇后的话说道。
可是俪妃和陈今凝互为表姐妹,与表妹名字读音相撞,俪妃怎么会不知道呢?陈今凝这一名字也是冠了十余年之久,之前一直不改,想来俪妃是不介意的,我作为旁观者都看得出来皇后话里为难的意思。
那皇上为什么又答应了呢?我都能想明白的事,他会不明白吗?
我虽然没什么才气,也是识过字念过诗的。栩字意为传神,却是像谁?
然后秦裕发话留了陈今栩的牌子,她赶忙谢恩。
“你可是孟行云的女儿?长得倒很像他。是什么名字?”他满意了,复而望向我。这下我只得抬起头,看见他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仿佛两个多月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是。臣女名唤思瑶。”他听后点点头。
却看见太后笑了。“孟将军倒会养女儿,这水灵灵的模样与当初的昕宁有些像。”
我像俪妃从前的模样?我被吓得不轻,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敢。
“既然如此,便留下吧。”秦裕回答着。
既然如此是何意?难不成到最后,他留下我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和俪妃过去的样子相似?即使我不能接受,也只能跪地谢恩。
我虽然只能参加一次选秀,也没看过其他几年的选秀是什么样的,但总觉得怪怪的。
之后皇后问了一遍其他的几个秀女,征询秦裕的意见又留了两个,选秀就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我们就会回府,等待五月正式入宫。
我与其他人退出了大殿。
站了很久又跪了很久,我感觉自己的肢体有点不协调,步子都不稳了。
“小心些。”陈今栩一把扶住我,提醒道。
被改了名字的她也不见有多少难过,即便是跪了很久,她脸上也没有丝毫疲累,比我这个武将的女儿还强。
若柳早就等着我了,她伸手把我扶上马车,我掀起帘子对陈今栩喊道。“陈姐姐,回见!”
她应了,也上了马车。
等回到府里,一家人围着我问长问短,我只是告诉他们一切顺利,不必太担心。
娘问完了我,又去问若柳,我趁娘不注意对爹翻了个白眼。
“爹,你可没告诉我那公子是何人。”
爹爹摸了摸鼻子,干笑几声。“为父哪敢,实在是君命难违。”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卖女儿呢?”
爹爹为了补偿我,一连五天都请我去西街吃王大娘家的烧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近日梳妆时总感觉脸大了一圈。
于是我又以减肥为由缠着大哥带我去跑马,等到入宫的时候,脸已经变得又黑又大。
再一次坐上马车,我照着镜子,心里为秦裕感到悲哀。“唉,选了我这样的妃嫔,你也真是倒大霉了。”
我被封为了美人,陈今栩是正七品贵人,比我高一级。其余几个都是才人常在,倒也没什么打眼的。
我的住处在棠梨宫,这里没有主位,只有一位顾氏婕妤居住在一旁的西殿,是几年前选秀入宫的。她性子活泼,待我也很热情,我刚到棠梨宫她就亲自过来看望了我,还想叫人手帮我布置屋子,被我婉拒了。
我想宫里比不得其他地方,这些事还是由自己人动手比较好。
我搬进了东殿,若柳成为了我身边的大宫女,这里的掌事姑姑叫做兰疏,很清雅的名字。
兰疏告诉我,除了俪妃,身为一宫主位的便只剩下僖贵嫔沈氏,与皇后来往密切。顾婕妤虽然性子活泼,但是甚少招惹麻烦,虽然不得宠,在宫里过得还算舒心。
然后就是我和现在住在蒹葭宫的陈今栩陈贵人了,其他的都是些位分很低的嫔妃,没什么存在感,我以后会认识的。
我就这样离开了父母兄弟,在棠梨宫的东殿住了下来。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的一辈子,都在这里了。
我收拾停当就想去找陈今栩说说话,只是她在东六宫,我在西六宫,这其中相隔甚远,等走到那里恐怕天也黑了。只好派了一个小宫女前去问候,并说明日再拜访。
等宫女回来,告诉我皇上翻了陈贵人的牌子,贵人已经在准备侍寝了,还说明日若有空就一起去御花园逛逛。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让若柳给了她赏钱。
这么快就开始翻牌子了吗?他要宠幸陈姐姐……
“ ‘东门之枌,宛丘之栩’,改为陈今栩吧。”
他那日的话语在耳边回响起来。我眨了眨眼睛,还是唤来宫女服侍我早些歇下了。
——秦裕小剧场——
秦裕这两年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她生产的那日,一盆盆血水不断地从里面端出来看得他头晕目眩,他想进去看看她,却被一群人拦下了。
“血房不祥,皇上您还是在外候着吧。”
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弱,最后渐渐没了声息。一个男婴被人抱了出来,殿里的宫人哭着禀报,娘娘薨了。
只是今天,他做的梦有些不同了。
开始如往常一般梦到了皇贵妃难产的情景,然而一眨眼的功夫,又看见俪妃边哭边抱着怀里已经断气的女婴不撒手。
画面渐渐褪去,他最后看到的,是孟思瑶在灯火下笑意盈盈的脸。
他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想是昨夜喝醉了酒,所以做的梦才这样错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