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狐狸,是会报恩的。
我救了一只狐。
最烂俗的戏码,在北山那片竹林里。
赤黄的身子瑟瑟发抖,有鲜血不断从后腿上的箭伤处流出,右眼下方有一小簇显眼的黑毛。
即使是狐狸,眉眼间也难掩俊秀。
我把他带回家,寻遍山中的草药为他疗伤。都说狐狸不喜欢与人亲近,可他却总主动与我亲昵。我抚摸那光滑的毛皮,指尖掠过他刚刚愈合的伤处,狐狸突然一抖,从我手下窜走了。
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入秋风冷,草木逐渐枯凉,我总是怀念手边曾经一缕温软的触感,他耳尖最怕痒,稍一触碰,便绷直了背,打个寒颤,飞快地甩几下头。我甚至连名字还未给他取。想到便铺纸研墨,几番思索,写下“绛篁”二字。
许是他那日被血殷染的毛色成了绛红吧,又被青翠的篁竹林衬得太过抢眼。
某天我屋中来了位公子。
白衣青衿,玉簪束发,面如白瓷,眸似琥珀。
右眼下方有一颗泪痣,很是显眼。
“你名字取得不好。”
我听罢,迟疑地唤出“绛篁”,那人却道:
“我叫易连山。”
听说狐狸,是会化成人形来报恩的。
仍是烂俗的戏码,他此番有了情,我亦动了心。
不过几日便以身相许,床笫之间事了,他的玉簪早不知溜去了哪处,发丝凌乱披散,还有一绺绕在我指尖。我顺着那缕摸上去,滑至他那泛着的耳旁,不轻不重在耳尖捏了一下。青召整个人抖了抖,将我抱得更紧了。
这次,他不会跑走了。
不知那些道士是从哪听说了我救狐的事,五六人背着桃木剑,还有一堆我叫不出名来的法器,大摇大摆闯进来,冲我堆起一脸谄媚的笑。
“北山竹林有妖狐,迷惑人心。”
“如何?”
“听说姑娘曾救过一只赤狐?”
“又如何?”
“此番来吾等便是替姑娘除妖消灾的。”
我不自觉阖了眼,他们那身黄色道袍太晃目。
忽的想起那日竹林里初遇连山,赤黄与碧绿相映,竟出奇的好看。
“狐狸早就跑了,有劳诸位,可惜白跑一趟。”
好巧不巧,易连山这时从外面回来,背了一筐竹笋。
那群道士顿时如临大敌,齐齐掏出桃木剑,护在身前,却不约而同退至我身后。
“表弟来作客,有何可惧?”
我望着易连山,递去一个抚慰的笑,却看到他手指隐隐颤抖。
道士们心有疑虑,也不好多言,收起剑一哄而散。
“他们是来杀我的。”
“如何?”
“我是妖。”
“又如何?”
“你知道什么是,狐妖吧。”
“我也读过《聊斋》。”
“什,什么斋?”
“有书云,”我无奈地走过去为他别起耳边一缕碎发:
“‘有狐妖,化人形,魅者相,惑人心智,吸人精气。’”
易连山叹了口气,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耳侧:
“你怕吗?”
他说着,眼眶泛起红,衬得那颗泪痣愈发艳美。
我顺势捏了捏他的耳朵,反问道:
“你怕吗?”
朝廷的人是黄昏时分来的。
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淡了下去,一队兵马浩浩荡荡行来,围在我屋外,从中走出一个将军。
“有道长上报,姑娘此处有狐妖。”
“没有。”
“恐怕要冒犯姑娘,让我们搜一搜了。”
“不成。”
“姑娘多担待。”
他带了几人不由分说冲进内室,把易连山押了出来。
我因维护妖狐,被一并带走。
皇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懒懒丢下两个斩令牌,转身回了寝宫。
行刑的是那个将军,还有那天的一个道士,在一旁“护法”。
我和易连山都被挂了桃木剑,用麻绳绑住,押向刑场。
将军和道士在一旁嘀嘀咕咕不知商量了些什么,转过头居高临下看着我:
“念你生而为人,被狐妖蛊惑,迷了心智,实属无辜,今日,你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同这狐妖一同被斩;要么,自断心魔,亲手杀了他,重新做回凡民。”
可笑。
我颤颤巍巍接过将军递来的弓,俯到青召耳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
“听说狐妖,是会报恩的。”
“曾经北山竹林,我算是救过你一命。”
“易连山,别恨我。”
一支箭破空而出,直直射进他左胸。
我放下弓,手指被弓弦勒出血来,一滴滴落下。
“阿羽,你疼吗?”
易连山跪在地上,仰起头看着我。
那眼里是我不忍直视的痛苦和失望。
“狐狸是会报恩,可我从不欠你什么。
阿羽,你知道吗,北山竹林那一箭,是我替你挡下的。
我喜欢你很久了。
从我第一次见你来北山伐竹的时候,我日日等,你却隔三差五才来。
那日有猎人试箭,不偏不倚竟飞向你了。我舍身去挡,伤了后腿,也才与你有了这段缘分。
报恩是我想以身相许的借口。
你从来都不知道的。
我以为你也会喜欢我的。
我拿命来爱你,你爱我却不抵性命。
阿羽,或许绛篁不会恨你。”
我两腿一软,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原不是我救了狐,是狐救了我。
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