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又梦到了六年之前。
当时我还是苏府唯一的小姐，日日同隔壁的顾元帅的嫡子厮混在一起，是城中人人津津乐道的青梅竹马。
那时的我和他，都天真得可怕。
中元节城中放花灯，无数明灯顺着河水飘下去，摇摇晃晃的带着人间的思念。我十几年都被养在深闺里，自是想看的。那些不靠谱的兄长们早就走了，只好求助于他。
我还记得他的样子，桃花眼像天生含了情，看着我的时候叫人脸红。那天他刚好去打了猎，一袭红衣的少年就这么坐在墙头托腮看我，笑得欠揍：“你求我啊。”
我那时年纪小，才将将满了十四岁，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华，羞恼得不行，咬着唇死活不肯。
羞窘的情绪太难得，像是要住进人的心里去。漫漫长夜，我竟被它折腾醒了。
垂着头起身，散乱的黑发铺在玉床上。不远处的豆蔻听见了响动，连忙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揉着眼问我：“娘娘，您怎么醒了？是有什么事要让奴婢去做吗？”
我看着豆蔻的脸，十六岁啊，多好的年纪。豆蔻有点迷糊：“娘娘？”
我笑了，月色皎皎：“没有。只是豆蔻，你可愿意听娘娘我讲故事？”
2.
豆蔻立马就来了精神，跪坐在地上，睁着眼看我。我却微微皱了眉道：“起来，地上这么凉，不像话。”
她吐了吐舌，拉了张椅子来，伏在我膝头，亮晶晶的眼里含着期待。
我不擅长吊人胃口，直接开始：“在很久之前，有个王朝里的文官，养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女儿同隔壁元帅府的嫡子玩得很好，是人人都看好的一对儿女。他们说的多了，连那位女儿都觉得是这样的，青梅竹马，最后就应该成婚的。
可是有一天，那个国家的皇上把嫡子叫进了皇宫，说是快到娶亲的年纪了，可不能耽搁。
女儿一下就傻了。嫡子比她大三岁有余，那年的嫡子年方十九，女儿早已过了及笄的年岁，等那么久还不嫁人，只是因为她爱着嫡子。
她焦急地等着，从日升等到日落，终于把心心念念的意中人盼了回来。她提着衣裙问翻墙过来的他，你说了谁啊。
嫡子定定地盯着她看，眸中的深情不假。他道：‘三娘。’女儿的脸瞬间红了，她在家中就是排行老三。于是三娘什么话也没说，安心地等着嫡子来娶她。
只是她没有等到嫡子，倒是先等到了皇上的圣旨。念圣旨的太监声音尖细，隔着几道墙还是能钻进人的耳朵里。上面说，圣上赐公主和顾家嫡子成婚，钦此。
三娘在闺房里用枕头捂着耳朵，想着不听不听，可眼泪却先一步掉下来。她忘了，平乐公主，也是三公主啊。
她和她的意中人都家教森严，十几年来从未互相倾诉过爱意。
可爱是藏不住的。即使闭上了嘴也会从眼里倾泄出来。这些年对方的眼睛被放在心里，爱意被打磨得剔透，可终究难逃命运。”
3.
豆蔻听得入迷，扯着我的衣裙连声追问：“娘娘，然后呢？”
我轻笑：“然后啊，嫡子娶了公主，女儿嫁了将军。从此以后女儿相夫教子，嫡子成家立业，各不相干。”
豆蔻撇了嘴：“娘娘怪会伤人心。”
我笑得倒在床上：“快去睡吧丫头，别想那么多了。”
第二天，你就见不到你家娘娘了。
后半夜，噩梦依旧缠着我不肯放。
梦中的我同二哥逃到江南，成了一个小官的义子和义女。那时睡觉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折磨，每每闭上眼，家人被鲜血染红的脸就会出现在眼前。
睡是肯定睡不着的。二哥就抱着我，连声地哄，让我快快睡着，有二哥在呢不怕不怕。
二哥还同我说，三娘，你要报仇，你要记着，苏家的血海深仇一点都不能忘！
圣上选秀时他抓着我的手，让我进入后宫。那时他的双眼含着泪，我情愿那是为了苏家人而流的，而不是我。
我不愿自己光明的前途一片黑暗，人人都在惋惜。我不在了不能让旁人一同不欢喜，我要他们日日开心。我想，再见他一面。
一面就好。
4.
第二日，我传召了顾太医。
顾知相，前顾元帅府嫡长子，现太医院总管。娘娘们因为贵妃多多少少都认得他，心中便存了些怜惜，再加上他那张天生的好面皮，常常传唤。他天生好说话，有人叫就去，没一点架子。
只有我，传召十次八次不见，宫中都在议论。
我苦笑两下，坐在柳园里等到月色铺满大地。
顾郎，你的三娘想见你呢。
可你却不肯来。
当年平乐公主被赐婚于你，我是真的不愿相信，只好日日躲着你。后来想通了，公主有皇家在背后撑腰，我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的。只求能在你身边便好，做个妾也无所谓。
可是，一道明黄的圣旨，斩了苏家上百口人。
我来不及，所有未曾出口的爱意在生死存亡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我只好跟着二哥，跌跌撞撞地远离你。
思绪回笼，夜色阑珊。
我理了理衣袍，宫外有太监在捏着嗓子喊：“皇上驾到——”
5.
狗皇帝死了，我果不其然地被关进了大牢里。
之前为了应付所有人，皇上、妃子、皇子皇女所用掉的时间，现在全部用来想你。
顾郎，顾郎，我想你了。
有人敲打窗户，“笃笃”的声音。
我抬头去看，是二哥。
他焦急的脸在黑色的面罩上分外显眼。我急得不行，连忙把他拉下来，可远处还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我红着眼，疯狂地寻找着能藏得下二哥的地方。可偌大空旷的地牢，他无处可藏。
二哥面对即将死亡的结果，倒是坦然：“三娘，莫要再找了。苏家只剩了你和我，要死的如果是我，你便要好好的活下去；可现在死的是你，所以我也得一起。”
我安静了下来，红着眼笑了。
二哥，终究还是当年那个温柔的二哥啊。
拥有了就会害怕失去，我承受不起，所以宁愿未曾拥有。
用这句话来解释，顾郎，我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变得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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