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发现了肺痨的致病菌，但我能做的只有粗提，现在它肯定不是纯的，如果能通过人工培养得到纯种的菌就好了，除了传统的手段，我想不到别的方法。
新来的兔子因为被我注射了粗提液而患上肺痨，它比健康的兔子虚弱得多，现在它正在缓慢地喝水，水盆泛起涟漪，我盯着看了好久，脑袋一片空白，没有思路，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走。
一个温热的手掌轻轻搭在我肩上，我转头看到了李斯特先生。
“科研遇到困难是常事，别让自己有太大压力，该放松时就要放松，你学还没上完，还有很多时间，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做出成果。年纪轻轻的，整天泡在实验室像什么样子，我看到你的努力了，但在实验室日渐憔悴可不行，别人看到还以为我的实验室有毒气泄露，把你搞成这副模样。”
我愧疚地笑笑：“谢谢您关心。”
“好了，这周末去玩玩吧，你来得够频繁了，下周有个国际医学会议在伦敦召开，你有空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这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说不定其他国家也有人在钻研肺痨，要来吗？”
“当然去！谢谢您！”
我离开了李斯特先生的实验室去找卢基诺，我想如果他周末没有别的计划我们可以一起在附近转转。
他坐在一排试管后面，那个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正在和他说话，我悄悄进去坐在一旁等着。我隔着试管架观察他的表情，他先是困惑再变得严肃认真，最后他猛地站起来双手搭在那个瘦小的清洁工肩上，我听到他在说“抓住那只蛇”。
他脸上的欣喜难以掩饰，这显然和他们刚刚的谈话有关。清洁工走后，他招呼我过去。
“林安，你敢相信吗？有一种奇怪的蛇可以长出四肢。”
“不信。”
“我也不信，但一切得等到他把那只‘蛇’抓来我们才能下定论，这可能是一种新生物！”他兴奋得几乎要唱起歌了。
“真不错，我想问问你这周末有空吗？我们可以一起逛逛。”
“我很乐意和你一起，你想去哪儿呢？”
“伦敦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咱们就在伦敦随便走走吧。”
“好玩的……我知道一个生物博物馆，应该还可以，不知道你有没有去过，我们有时会给那儿送些‘展览品’。”
“展览品？”
“就是那些美丽奇特的动物做的标本，展出还能赚点小钱。”
“那就去那里吧，我也想见识见识。”我没什么需求，他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好。”
周末我早早起床收拾自己，我选了一件卡其色的长裙，它刚好有一个配套的帽子，我不太会打理我的头发，索性让它披散开，反正这样看起来也还行。
安妮看穿了一切：“去约会是吧。”
“没错。”
“你们要去哪里？我想知道伦敦还有什么可玩的。”
“生物博物馆。”
“行，当我没问，祝你玩得开心。”
“谢谢。”
最后再来点儿桔梗香水。
我下楼后卢基诺已经在那儿等我了，他斜靠在一根石柱边上，戴着黑色的帽子穿着黑色的风衣，里面是白色衬衫，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小辫子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出金色。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如此完美。
“你真是令人心旷神怡。”他像谈论午餐一样平淡的话足以填满我的身体，甚至不用出门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你也是。”我拥抱了他的腰，他应该算是瘦的，但是肌肉紧致。
我们在食堂吃过早餐，尔后坐马车到了他说的那个博物馆。
这是一幢白色的建筑，从外面可以看到它有四层窗户，窗户周围是茛苕叶浮雕。漆成白色的木门上方用棕色的牌匾写着“奥罗波若生物博物馆”。
卢基诺买好票，我们进了博物馆。
一位工作人员走上前询问我们是否需要讲解员，他一口回绝：“不了谢谢。”
那个工作人员有些失落地退回去：“好的。”
我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他是专业的。”
他耸耸肩：“看得出来，周末来这儿的成年人多少都有点特殊的爱好，祝你们旅途愉快。”
“谢谢。”
这里的游客很少，应该是最后一对父母带着孩子走出来后，我们开始了参观。
场馆比外面看起来大，展览品围绕中心的大理石柱子摆放，围成几个圆圈。一层是海洋生物，这里比较吸引我的是五彩斑斓的热带鱼，白色的展示柜更凸显它们的色彩，墙上挂着巨大的画着深海世界的油画，鱼群艳丽至极，看得出作画人很讲究，一些颜色还泛着贝壳的光。
除了章鱼们看起来可口一些，鱼类虾类看来看去也都差不多，于是我们上了二楼。二楼则全是两栖动物，它为我们展示了青蛙的一生。卵、蝌蚪、长出后肢、长出前肢、幼蛙、成蛙……各个阶段的标本都有，颜色各异的蛙或蟾蜍泡在罐子里，仿佛它们也能作为酿酒的材料。
照这个顺序，我说出了我的猜测：“海洋、两栖，卢基诺，我猜楼上就是你的爱。”
“我的爱，她在我身边。”
他的调情让我猝不及防，我不明白他为何能说得这么正经，我愣了半天才支支吾吾憋出一句话：“这里我看完了，咱们走？”
“走。”我看见他笑了。
他摸摸我的头又拉起我的手，冰凉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手相当滚烫，想必我的脸也是如此，显而易见这就是他笑的原因——我看起来蠢极了。
不出所料，三楼果然是爬行动物爱好者的圣地。
“绿鬃蜥，真美。”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赞叹。
“确实，它们很美。”
“那些是我们实验室送来的，我还认得。”卢基诺指着一块区域。
“那儿有一只珠毒蜥，对吗？它尾巴断了。”
“没错，除了它，其它都没什么毒。”
“你们对它做了什么呢？我看看这里会不会有详细介绍。”我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书翻开，博物馆总是随处可见展览品介绍或是相关杂志。
前面一部分是各种蜥蜴和蛇的介绍，后面是这个领域的专家的文章，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杜凯因·汤普森，然后我连续翻了好多页，几乎全是他的，直到我终于看到了卢基诺的名字。
“汤普森先生这些年写了这么多文章啊，你们不是一起工作吗，你怎么只有一篇？”我故意戏谑地看着他。
“也许是他比较擅长吧。”
“好吧好吧。想不到他这么大年纪还有如此惊人的体力，他怎么能一个人做这么多课题呢？他平常的工作也不算轻松，哪有时间写作啊？写论文多累啊，要是我哥哥没有得肺痨，我觉得他迟早也会因为写论文而死。”
我继续翻着书，想仔细看看他们做过什么。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我默读着那一连串熟悉的文字，它们仿佛早就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我敢肯定我以前一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那个人确确实实做了和汤普森先生一模一样的项目，而我早就读过。
我让脑海里的时光回溯，一些片段闪过——哥哥房间的抽屉、厚厚的一沓纸上是他娟秀的字、我坐在床头用手指划过一行行文字阅读，是哥哥的论文。
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完全一致，双胞胎都不比它们像。
我用手指摩擦着“作者”那栏，希望它能出现一丝丝变化，也是在确保我现在是清醒的状态，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那里只有一个名字——杜凯因·汤普森。
我眼前的字突然开始晃动，我不能再看清楚它们，这让我头晕目眩，然后我发现其实是我的手在颤抖，怒火让我的手臂不停地哆嗦。我实在不愿意相信这个证据确凿的事实，但它就在我手里，我没有理由忽视它，杜凯因·汤普森占有了我哥哥的成果，在他生病前，实验全是他做的，而作者栏没有他的名字。
在我的抖动快让我倾倒的那一刻，卢基诺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将大部分的体重放在他身上，这让我轻松了不少。
“冷吗？林安？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没事，教授，我知道你可能难以接受，毕竟你们很要好，我不想让你为难。”
“林安，我在这里，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让我为难的只有我不能解决你的麻烦，你能依靠我，你明白吗？”
我深吸一口气，他的气味让我安心。
“教授，汤普森先生的这篇文章是我哥哥写的。”
他皱了皱眉，禁锢我的力量丝毫不减，问道：“你确定吗？”
“我确定。”
“这是他的错，你想怎么做？”
“我希望他能物归原主。”
“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他严肃地说，“这本书你先收着，现在不要想那些烦心事了，开心点，我会解决的，我保证。”
我点点头，选择相信他。
来到四楼，我们最先看到的并不是这里的标本，而是一面圆形明亮的镜子，他们把它摆在门口正中央，这是必经之路。镜子里，他仍然耀眼夺目，他旁边的女孩挽着他的手紧挨着他，她脸颊微红，看起来愉悦幸福。当我的妒火冒出苗头时，镜中女孩也变了脸色，随后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我无需嫉妒任何人，他接纳了我，我身体里有关爱情的那部分早已被他填满了。
“衔尾蛇。”卢基诺喃喃道。
“什么？”
“你看镜子的边框，奥罗波若是指这个，我们就是哺乳动物。”
我这才发现镜子的边框是由一条铜制的蛇环绕而成，在镜子顶端它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这是指进化论吗？它应当是一直向前的吧。
随着深入场馆，那些被用拙劣的手法复原的大型动物的标本惨不忍睹，鲜艳的红唇、凸出眼眶的眼球，我敢打赌真正的狮子绝对不长这样，动物园里最萎靡的老狮子也不至于这个姿态。好在有一只秀气的金丝猴让我觉得这里还是值得一看的。
“物种是可变的，人类是由猴子进化而来，那么在猴子之前呢？”卢基诺也发现了这只美丽的金丝猴。
很多年前他就这么问过了，对此我非常肯定，就在我们初遇的那个夏天，他还吃了酱汁牛排。我惊讶地发现我能清楚地记得如此久远之事，只要他稍一提醒，那些时刻又在我脑海里浮现，他喉结颤动、嘴唇一开一合，花朵般的词语催促着我让我一步一步沦陷，有关他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难忘的。
“按照达尔文的思路，也许猴子是蜥蜴变的，你的爱——”我故意拖长了尾音。
他微微一笑，揉了揉我的头发：“你为什么总把自己和蜥蜴比？”
“我听话懂事，我比蜥蜴温暖，我会使用坐便器，爱我比爱蜥蜴值得。”
“当然，你是如此天赋异禀，我的林安，你一定要试试我家的抽水马桶，丽莎和鲍勃根本做不到，你比它们强多了，它一定会因为有天才女孩的使用而感到高兴的。”
他的话让我忍俊不禁，我嗦着嘴说话，这样我的声音会低沉些：“了解，为了保持您家马桶心情舒畅，请尽快安排我们见面。我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能见到它？”
他配合道：“它让我告诉你，它随时恭候。”
“收到。”我郑重地点点头。
随后我们都大笑起来，安静的展览馆霎时充满了我们放肆的笑声，谁能相信就在刚刚它静得只能听见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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