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忽地起了狂风,干燥的热浪卷来浓重的血腥味,在这死寂之地暂留。
热风掠过躺在地上数不清的尸体,沙尘填补了那些因为缺水深陷的眼窝,被刀剑戳了无数的身体空隙,最后拂过谢玉的脸,却引来青年剧烈的咳嗽。
“咳咳……这不咳咳……还没死呢!”他沙哑的嗓音里夹杂着抱怨,抱怨经过这的不长眼的风。
谢玉整个人都处于脱水的状态,嗓子干得冒烟。他稍微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可不仅没什么实质性的效果还因此带进一嘴沙。
惹得平日里波澜如水性格的谢玉低声咒骂了几句。
回应他的是朔漠中萧索的风声。
“该死……咳咳,真疼啊!”谢玉勉强支撑着身体坐起来,本已经停止流血的创口因为撕拉疼得他倒抽了扣了凉气,他顿觉两眼一黑,被迫停止动作暂缓。
到这时候,他才终于舍得偏头瞧了眼身旁的死人堆,他那双阴柔的双眸只短暂暗沉了下,随即化成唇边盛着的清浅笑意。就像在看什么稀松平常的景色似的。
风沙擦过谢玉的披散下的头发,他下意识低头,只见铁箭穿透了肩胛骨,那如蛇尾似的倒钩现在还缠在骨头上。
强忍着心口巨大的痛意,他动作极为麻利地拔下胸前那根箭矢,只听噗呲一声,血飞溅在他满是污垢的脸上。
他吐了口黑血,眼中也因为忍着痛楚瞬间布满红丝。
这种不要命的方式倒让谢玉回拢了些思绪,他下意识摸了下开始渗血的心口,带着满手的鲜红扬起嘴角。
“啊……流血了。”他说。
血是冰凉的,却不如这漠上夜里刺骨的冷风。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惜这些不过是替那昏庸皇帝去死的冤鬼罢了。
谢玉心觉讽刺,索性脱了那身奇重无比的盔甲,单薄的白色里衣早已红了大半。
黑色靴子陷在松软的沙子里,谢玉终将目光落在距他几步远的地方。
不远处的秃树枝旁庄严地立着把铁剑,刀刃在光下闪过寒光。
剑旁倒了好些尸体,谢玉要找的那人被压在最底,以跪伏的方式蜷缩在下面,全然没了往日威严姿态。
他使了些力拔那犹似在铮鸣的剑,用刀背挑开伏在那人身上的几个蛮夷士兵,最后撑着它俯视而下,投下的阴影恰如其分地遮盖了谢玉眸中神色。
地上的人早已死透,激烈的打斗让他面目全非,颈侧那道极深的血口尤为惹眼,好似怪物狰狞的獠牙。
谢玉眯了眯眼,用他惯常不积口德的语调道:“你输了。”
可惜对方并未给予回应。
谢玉表现得很淡定,他腾出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把遮了眼的头发拨到脑后,只等着。
等到最后就连风声都止歇了,青年那标致的脸上笑意骤然收敛,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的喉结微动,想说的话最后化为无边的沉默,然后撑着剑柄走开了,看起来毫无留恋。
谢玉其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一提到这南斋镇的谢郎,因其单名一个“玉”字,不知道他的脑海中浮现的定然是个清俊儒雅的书生模样,而久闻其大名的,对他的印象,还真找不到金合适的词语形容。
笼统点说大概可以归结为:五味杂陈,悲喜交加,喜忧参半。
总之很复杂。
谢玉的优点当然是有的,说得确切些,就是神清骨秀,美如冠玉。
也正因为长相出众,走在街头总能得到某些千金贵人的青睐,三天两头就有媒人拿了礼就往他们家送,那些人为了大笔的银钱,倒少有人抱怨他就是个破造棺材的。
提亲的那群人到家里来时,谢玉也并不避讳,只着一袭素色长衣坐在小院的木头椅子上,手执竹扇轻晃,用戏谑的眼神打量来者,继而悠悠道:
“请吧。”
也不知是让人继续说还是请回的意思。不过精明的媒人们自当是前面一种。
最后不管那些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欣然接受,然后收下彩礼和银钱大大方方出门沽酒。
不消半日,那些上门提亲的媒人们无一例外地会顶着怒极且被打得肿胀的脸跑过来朝谢玉撒气。这时候往往是轮到院中棺材遭殃,挂了个晦气名号莫名就被人啐了好几口。
“不知好歹的晦气玩意,身上有病不知道早说啊!”
这时候往往不需要谢玉亲自动手,屋里就会有个粗壮的老头提了锉刀或是抡了长木板从屋内冲出来,就要朝那啐了他心爱棺材板的人劈过去。
那些来找茬的觉得谢玉是好捏的软柿子,不知屋里还有个暴脾气的老头,况且看他那为了棺材能拼了老命的架势,最终也只得夹着尾巴悻悻离场。
独有次谢玉喝完酒回来,估摸着心情好就装模作样要上去拦。老爷子见他眼神涣散,脚步虚浮,手里还拿了壶酒要往嘴里灌登时气上加气,于是把他和媒人皆往门外一推,关上门吼道:
“老头子我脾气爆,听不得人说我造的棺材晦气,那崽子拿了银钱做错了事便任由你处置,留他口气再给我送回来就成。”
门外媒人也没料到事情如此发展,站在门口和谢玉面面相觑。
第二天早上谢玉发现他在自家门前睡了一夜,宿醉后的他揉了揉生疼的头,又吊儿郎当地迈进家门了。
后来提起这件事的人少了,关注的焦点逐渐变成谢玉有顽疾,据说活不过二十岁,也不知是是何人传的,不过经过添油加醋外加有些会说的一通有鼻子有眼的描述,最后同村的那些人还当真了。
谢玉长到十九时,村里人人看他的眼神明显带着同情,怜惜,怜悯……
在诸多交杂的情感下,他们都不由得对这个短命鬼抱以最低的道德标准,比如谢玉今天打了谁啦,明天又偷了谁家的鸡啦,遭受了点损失的邻居们也只暗暗揉揉心口,安慰自己说:“跟一个要死的青年人计较些啥。”
有时谢玉确实会咳两声,那方淡蓝色帕子从嘴边拿开时,总有人探头过来看有没有咳出血。
就这样安安稳稳度过了二十岁生辰后,他依旧是无事在街上晃荡,大有种前路漫长,至少还有八十年可活的架势。
酒肆的掌柜不是本地的,听说谢玉骗吃骗喝,不知道白喝他家多少好酒的事迹后,精瘦的驴脸拉得起码有八尺长,隔日便坐着轿子赶来找到谢玉家叫他赔银钱。
委屈的小二缩着脖子任由中年人长得离谱的指甲戳着自己鼻尖,手背在身后使劲揪住麻布衣裳的下摆。
“胆子肥了是吧,还敢带人来我店里吃霸王餐!”掌柜的经常会去城里做生意,自诩见识广博,坐在轿子里依旧不忘数落小二。
为了在这些愚昧的村人面前展现自己严谨妥帖的性格,主要还是怕谢玉赖账不肯认,所以还带了做大夫的女婿来亲自替他问诊。
势头摆足了,借条夹着信昨日也派人送了去,早就听闻这谢玉不是什么善茬,掌柜的今天就决定亲自过来给这年轻人一个教训,提醒他长点记性。
谢玉家位于南寨镇最拐角的地方,木门前有几棵老桉树和一小片菜畦,再往右是用砖头和深绿色纱网搭成的鸡笼,远观不过就是户极为普通的人家。
此时村中几个因稀奇尾随轿子而来小孩正扒在墙角,探头探脑地凑过来看热闹。
“喏,谢哥又惹祸了,”墙边最下头的小孩脸颊被晒得绯红,他稍微挪了下脖子换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然后背着手把压在身上那个胖点的小孩扒拉到边上,继续道:“据说是喝了老驴的酒。”
老驴这个称呼是在他家打工的小二起的,现在看来倒还真贴切。
那胖点的孩子牵着只背上带着斑点的黑狗,跟它的主人差不多,只要提到吃的就兴奋,偶尔来了兴致也会追得村头那傲气的白鹅胡乱逃窜,扑棱出满路的鹅毛,不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耷拉着耳朵瘫在树荫下闭目养神。
它现在就巴巴望着主人手里拿着的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口水顺着舌头滴落在地。
“还好谢哥进山了。”那小孩使劲咬了口馒头,顺便掰了块扔在地上,含糊道。
“这下可有好戏看咯。”两小孩兴冲冲拍手。
墙角这边话音还没落,那边刚才还在气势汹汹敲门的就已经提着鞋夺门而出,样子好不狼狈。
拿着大砍刀的老头紧跟着追出门外,砍刀因为常年跟木头打交道上面沾满了黑红色碎屑,看起来像血沾了血。
“救命啊!杀人啦!”带头跑的是掌柜女婿,文文弱弱的样子喊的声音还没鸡叫的响。
在南斋,就连小孩都知道在谢老头做棺材时不允许被打扰,这样大的阵仗老头不发火才怪呢。
“别叫了,看你那出息的样!”掌柜的口中分明指责的是女婿,却伸手往小二头上掴了个响亮的巴掌。
小二瘪了下嘴,揉着头悄悄往边上站了站。
“我说老头,别以为来硬的我就怕,谢玉记在我酒肆的账我必定是要清算清楚的。”本来应该是质问,可掌柜的语气间却有些发虚。
老头白发蓬乱,眼中充斥的红血丝,穿着拖到地的白色衣裳让他看起来就像刚从棺材板里爬出来。
“要找那崽子过几日再来,他现在不在。”
还没等那掌柜的回应,也分毫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只听啪地一声,木门就吱呀关上了,牵得门外的灯笼随之晃动。
掌柜的吃了瘪,又见那几个小孩捂着嘴笑得欢颜,最后也只愤愤地拂袖离开。
那日谢玉不在,可那掌柜也再没来找过他麻烦。
他也是过了好久才听人说那天老头踏着月色沿路问到酒肆中,从怀中把传家的的璞玉放在桌上,留下句:
“酒钱。”
断断续续回忆到这里,谢玉觉得胸腔内痛意上涌,没忍住又吐了口血。以他现在的状态,估计是走不到南斋了。
他从路边随手抓了点枯草和麻叶稍微止住了血,又从身上撕了点长布条紧紧系在腰间,由于体内失血过多,从他身上丝毫感受不到属于人的体温。
路边荒无人迹,谢玉只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全都寄托在这柄长剑上,支着剑又缓缓向前行了几步。从这里向东不远处有个胡人到中原的商队,而他现在需要单纯凭借记忆摸索到那去。
待到傍晚时分,待谢玉转过个土坡,他的眼前出现了个小市集。
战火并未殃及到此处,至少入眼处是一派和乐安逸的气氛。这时候正值饭点,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葱油炊饼和陈年烈酒的醇厚气味。
谢玉把方才路过货摊顺时手拿来的面具戴在脸上,手中长剑此刻也换作木棍,无人料想到几年前执花行于市,执扇在酒肆挑唇轻笑,便能引得人失魂的谢郎,如今竟是此般落魄模样。
几个形色匆匆的人低着头与他擦身而过。
“走快点!”身后传来声怒吼,接着谢玉听到鞭子抽在身体上的声音,“说你呢,没吃饭啊!”
杂乱的马蹄声中,有人摔倒在地,束缚在手上的锁链碰撞出脆响,伴着身后不住的呻吟就这么清晰地传入耳中。
谢玉的心骤寒,此时就算不回头也知道身后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是了,如今这天下哪有什么和乐!
某些人拼死要保护的,此刻在被任人践踏着。
而那稳居高堂之上的,却在享受丝竹管弦之乐,沉溺于尸体堆成的所谓“盛世”中。
谢玉想笑,却只感觉到眼前混沌一片,不断增强的耳鸣如军营里敲响的晚钟,最后整个世界只剩下那被战火染得血红的暮色。
耳畔胡人的声音愈发近了,用极不标准的语调高喊着:“秦淮左已死,祁梁必亡。”
听到秦淮左这三个字,谢玉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下。勉强支撑到现在的残破躯体终于崩塌,最后倒在身后那群俘虏卑怯而麻木的视线内。
难以忍受的痛意瞬间侵占了他的四肢百骸,呼吸时仿佛有千万根钢针戳进胸膛,喉中干涩,干到像有烈火在烧。
疼得要死,却死不了,谢玉很清楚这一点。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深陷在空白中,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在这片虚无里,不知为何,谢玉眼前走马灯似的晃过些熟悉的场景。最终定格在一处。
老头在家做棺材时是不允许旁边有人打扰的,就算是谢玉也一样。他认为造棺材是件庄严肃穆的大事,安静则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
谢玉则与他完全相反,他对诸事都看得尤为冷淡,却独有种吸引人的洒脱。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句话他常挂在口边,用以劝告沽酒路上不少郁郁不得志的人。
然而就在那天,谢玉却背着锯子进山去了。
南斋北面就是片山林,延伸到很远,无疑是伐木和打猎的好去处。平日里谢玉会朝南到酒肆买醉或者坐马车朝西往京城那边去。
“谢哥,你家在那边。”小孩还以为谢玉又喝大了走错路,牵着黑狗绳的手往他家所在方位指了指。
谢玉抬起手掌抵在额头上试图遮住正午投来的阳光,另一只手朝后潇洒一挥,出言道:“是吗?”
小孩没听清他的回复,黑狗听不懂,不过看得出它见到谢玉后欢喜得很,伏在地上伸着舌头,一个劲地摇尾巴。
“天热了,谢哥你快回来吧!”小孩锁紧了眉头,把手弯成喇叭状凑在嘴边,提高了音量继续道:“我爹新酿了酒。”
这回倒是引得谢玉转过头,他极好看的眼睛被散落的长发遮住了些,整个人显得慵懒而松散,他稍微想了下,随即闲闲开口:“放心,我上山砍些木头就回。”
砍些木头,给自己做口棺材。
“那你早些回来。”得到答案的小孩嘟着嘴才勉强不往下追问下去,离开时一步三回头,格外担心的样子。
毕竟上次谢玉进山就差点没走出来,在深冬的夜里发现他倒在片荒草间,全身冰凉,脉搏几乎停止跳动。
那时他的眉心都结了层薄霜,还残留点体温的怀里抱了只小黑狗,它好像能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似的,悲伤地呜咽着。
好在上天格外优待他,在接连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摇头离开,交代准备处理后事后谢玉却皱着眉头醒转了,不仅如此,床边哭丧着脸的众人看着他伸了个懒腰自床上坐起。
他的双眸对上床边那些已然惊到下巴的邻里们,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怎么了?”
老头从头到尾都没说些什么,只平静地把新做好的棺材摆到外面去通风,然后顶着张好像人家欠他五百两似的怨脸叉着腰把家里那些喋喋不休的妇人往外赶。
虽然那事已经过去许久了,可小孩还记得,怕他去而不返。
等目送小孩消失在石板路尽头,谢玉才懒懒地撩了把头发,转身离开。
夏蝉鸣声不歇,枝叶纵横交错间将外界纷扰尽数隔绝。
山中无日月。
而他谢玉,顶着这幅好皮囊,同样不知在这世上游离多久了。
见江山倾颓,朝堂易主,他置身事外,眼中丝毫不见怜悯,只带着他惯常云淡风轻的冷漠浅笑着。
他爬上最高的山头向下眺望,硝烟愈发近了,老头说的不错,不消几日南斋镇就会被战火吞没。
山风掠过,惹得谢玉不由得扶住他凌乱的发梢。
“真无聊。”他说。
在山上没待多久谢玉就犯了酒瘾,一心想喝酒的他索性背着锯子沿路返回,因没找到称心如意的杉木就随意捡了根枯木带下山了。
用来打个棺材也许不错。
等谢玉喝完酒醉醺醺回来时,天已完全黑了。
因为酒量奇差,谢玉还没喝几杯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进门时那根枯木正被他扛在肩上。
老头沉着脸从屋里走出来,看他那副样子沉着脸走回去,屋里很快再次响起敲打的砰砰声。
谢玉并没有进屋打扰,只抱着那木头靠在棺材板上,仰头看满头明亮的星辰,他的眸间浸了月光,看起来要比平时柔和许多。
“我说老头,等战事结束,也给我造口棺吧。”深浓的月色下,谢玉开口道,因着喝醉的原因,他的语气也格外柔和。
像在认真商量。
他纤长的指节细细抚过身后棺材表面的纹理,经过打磨的棺身不似原来的粗糙,甚至还留有日光照过后未散的余温。
两人相隔很远,谢玉的声音也很轻,屋里正在大动作的老人理应不会听到这句话,可屋里的响动确实在那句话落下时顿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老头明显变得暴躁的动作。
最后老人头发蓬乱,踩着拖鞋快步走到院中青年面前,用宛如枯树皮的手把已经躺在棺材板里的青年提起来,那双阴沉的鹰眼死死锁住他,正要发泄胸中积郁的满腔怒火,却迎上谢玉一双含笑的浅眸。
“活得太久,有点累了。”他没有挣扎,说这话时视线随之转移到布满裂痕和青苔的院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受到老头收了拎着衣服领口的手,转过身去背着自己道:
“好。”
“到时用这个就行,”谢玉稍微支起身指了下地上那节枯木,“就是委屈了这根木头,还得跟鬼打交道。”
老头没回答,彼此皆是无言。
作为守灵人,他无权干涉谢玉所做的任何决定。
鬼在世间本是长生不死的存在,他们怨气极重,得不到棺材便永不得安息。可要得到棺材还需获得守灵人的认可才会放行。
仔细算算,自打他留下他那天起,已经过去整整四百个年头了。
四百年前瘟疫横行,村里的人都死尽了,他循着招魂铃的指引来到这里收取灵魂。
“买棺材吗?”老头低沉的声音似浮在空气中的尘埃。
这话是对站在残魄旁垂着头的两只鬼说的。
两只鬼生硬地点了下头。
“我看了下,你们生前做了不少恶,”老头翻了翻手上那本无字书,问道:“鄙人的规矩,你们是清楚的吧?”
两只鬼继续点头,随着动作骨头咔咔地响了几声。
“所以你们要以何物交换?”他说。
话音方落,两鬼的视线便落在角落那缕微弱的残魂上,纯净的白色游丝正盘旋在两具早就僵硬的尸体上。
守灵人的眼中骤然添了抹红光,“亏本的买卖鄙人从不做。”
何况还是这种毫无价值的残魂。
其中一只鬼听到这话急急向前移动了点,继而从口腔里发出诡异的响声,在这间昏暗的破屋里尤为渗人。
守灵人却听懂了,他沉思半刻,似在权衡,眸间也在红色逐渐退却。
“交易成立。”
语毕,守灵人身后现出两口精致的木质棺材。
两只鬼钻进棺材的刹那,便连同棺材化作白烟消散。
守灵人在那本无字书上寥寥写了几笔,而后抬眸落于地上那残魂上。
“走吧。”他收起掌中书,沉沉道。
待到第二日天明,谢玉揉着头斜倚门框,见老头还是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惹得谢玉温声道:
“真不准备和我说些什么?”
老人没在造棺材,不发一言端坐在院中方桌旁饮茶,热气氤氲,融进逐渐升温的空气里。
他放下手中杯盏,道:“既已做了决定,便走吧。”
谢玉走时什么都没带走,以至于路上遇见他的都以为他只是去打酒,晚上便偷摘了谁家的菜园的回来了。
南斋的马夫也问他:“打酒去?”
“非也,止战去。”
这些过往浮现在而来的同时,记忆也在大量流失。
谢玉不自觉攥紧了拳,他闭着眼睛,眉头深锁,沉入更深的梦魇。
止战去。
谢玉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他的初衷不过是想阻止蔓延到南斋的战火。
夏夜干燥,粮草易走水,谢玉自窜天的火光中走出来,橘红色星子飞溅在他身侧,手中长剑滴着血,扑落进火中发出“呲”的声响。
增援的人马停在谢玉十几步距离外,为首的男人泰然立于马上,以睥睨的姿态朝他望过来。
谢玉提剑径直朝他走去,目光同时不偏不倚地落于对方肩头,视线稍偏,可见男人英气的面上带着不加修饰的利落。
只听他用清朗的声音道:“原地驻扎休息,明日北上。”
“是!”
身后士兵们士气高昂,依言解散,很快各司其职地忙活起来。
“剑不错。”谢玉用衣摆拭去剑上血污,将其交还。
男人娴熟地收剑归鞘,长发高束,颇有久经沙场的大将之风。
此人乃当今圣上钦点戎风将军——秦淮左。
此时距谢玉离开南斋已过半月有余。
半个时辰后,火势渐歇,谢玉换了件干净里衣枕着手躺在一块大石上,方才的交战让他身心疲惫,正要睡去,却听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身前。
“谢……谢……”对眼前这个极为厉害的人物,他一时不知用什么称呼以表尊敬。
被惊扰的谢玉蹙眉,他打断了来者的犹疑,问:“何事?”
“将军邀您到帐中一叙。”
“知道了。”
去的路上,谢玉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秦淮左正在矮桌前埋头看地图,不时落笔在纸上落下个石子。
“秦大将军找我?”谢玉开口道。
秦淮左按了按太阳穴,示意谢玉找个位置坐下。
他用余光扫过去,见谢玉懒洋洋地找了个木椅,松松垮垮坐下,与半个时辰前判若两人。
谢玉思虑缜密且周全,无疑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半月前他来到自己帐下时表示他是为了南斋的安危而来。
现下南斋诸事已平,天下也并无不散之筵席,若非处于这流离乱世,在饯别时两人大可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将军明知前方无路,为何执着?”见秦淮左迟迟不出一言,谢玉问了句。
皇上此番将他排至边境抵御外敌用意很明显。漠北路途险恶,单是行军途中就会死伤很多人,征战多年,秦淮左知道这必会是场有来无回的顽抗。
皇上要他的将军死得悄无声息,这便是最好的办法。
谢玉打了个哈欠,双眼在油灯下似含着泪。他抬手扶额,碎发穿过指缝,瞧不清他眸中神色,“以身许国,着实太蠢。”
秦淮左早卸了身上银白色轻铠,玄衣束袖,他未思量,只抬眸对谢玉道:“非以身许国,只是不想辜负这些以性命相托的人。”
“将士如此,百姓亦然。”
“我会尽己所能,保护他们所要保护的。责任在肩,就算前方是死路,我也要去闯一闯。”
一字一句,秦淮左说的很认真。
并非谋取功名,并非建功立业,只是驰骋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穷尽所能去保护所要保护之物。
谢玉温和地笑了下,起身行至秦淮左桌前,“既然如此,秦将军不如跟我赌一赌谁先死,拿命做赌注,想来还蛮刺激。”
语气平平,就像他平日里与南斋镇里小孩开玩笑时般轻松。
秦淮左知其意,正色道:“谢玉,莫要开玩笑。此去山高水远,归来无期,你可要想好了。”
“你这人好无趣,先走了。”谢玉背对着秦淮左挥挥手,掀开帐帘踏入月下的光晕里。
止战去。
可谢玉终究没能止住这场战争,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他没能止住那场瘟疫的蔓延。
他好像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也不过是个游荡在凡间的鬼罢了,无悲无喜,无伤无痛,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不知从何时起,他真把自己当成了人,且试图去抓住人们传递给他的星星点点的温柔,抓住了,不想放手。
他晕倒在树林里的那天,在他睁眼前感受到手臂上有泪滴下来,温热的,然后就有双生了茧的手握住他冰凉的手,说:“这得多疼啊,谢郎最怕疼了。”
很疼……
很想哭……
却又不知为何会疼,又为何悲伤。
谢郎,又是谁……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眼前似乎清明了些,他想伸手,却只见一抹淡淡的微光,他听到了招魂铃的声音,守灵人头戴斗笠,身着拖到地的白衣出现在他面前。
微光时明时暗,像在轻轻呼吸。
“我在等你。”守灵人的声音好似飘散在空气中,那本无字书正摊在他手心。
“等我?”微光不解道。
“是,”守灵人耐心解释,“几年前我们做了交易。”
微光:“可我不太记得了。”
守灵人:“你不必记得。”
微光:“好。”
守灵人身后出现了一口棺材,它闪烁着极美的光,似无数星子把中央包围,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所做。看到它时,微光甚至忘记了呼吸。
“真好看。”
“这是你的,”守灵人轻声说着,像在劝一个幼稚的孩子,哄骗他去睡觉,“进去吧。”
微光很开心,可就在进入棺内的瞬间身体又忽然变暗,他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问:“那你呢?”
守灵人翻动无字书的手顿了下,上面谢玉二字变得极为模糊,他重复道:“进去吧。”
我会守着你。
守灵人手中的招魂铃依旧在响。他带着斗笠,径直穿过被抽得伤痕累累的俘虏和胡人,朝漠漠黄沙走去。
那里还有群被遗忘的,买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