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银子,这么大方的买卖可不多了。
船夫眼里虽然流露着念念不舍的目光,可在听完目的地后还是咬着后槽牙将这位公子的手推了回去。
“不是老朽不肯帮忙,只是这笠泽万万不可去。”
“为何去不得?”
那公子戴着斗笠攥紧了手里的银子,“倘若是银钱不够,我……。”
船夫倚在桨上道:“公子有所不知,扬州连月水患,据说……是有恶龙作祟。”
他再三请求,船夫却也无可奈何。纵使黄金万两又如何?没命花的话与粪土又有何异。
靠岸近的人听他这一席话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道:“他是去找死么?”
“谁知道呢,富家公子在家待惯了,出门没准就是图个新鲜。”
头戴斗笠的公子却没有听这些耳边的风言风语,向船夫道了声就此别过后就背着自己的包袱离开了。
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连日的奔波让公子的眉间不觉染上疲惫之气。顺风顺水整整三日才到了这儿,却还是去不得自己要去的地方。公子摇摇头找了一家客栈歇脚,青丝垂落,斗笠之下是一副极为秀气的面容。那双凤眸里却时不时有些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定要找到法子,为了阿弟,也为了整个宋家。自打父亲去世后便只有母亲还在苦苦支撑家里,操持着宋家的产业。而以往与宋家交好的叔叔伯伯却恨不得将这些财产全部瓜分,好在弟弟争气,天资聪颖又肯下苦功十二岁就中了秀才。这才让那些虎视眈眈的人稍稍收敛心思。天可怜见,却在不久前得了一场重病……。
回过神来,指甲已经划伤了手心。宋含章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若无路便踏出一条路,若舟不渡便自渡!总之一定要到太湖。
最后一缕天光被西山收入,月亮升起。这一路车马劳顿,还未吃过一顿热乎的饭。他戴起斗笠便下楼了。
繁华最是苏杭,神仙也留恋。
华灯初上,街上却早早就喧闹了起来,经商的、卖艺的让人眼花缭乱。如同走马灯一般让人眼花缭乱。宋含章走在人群却不料被人一撞随即感觉自己腰间一空。
不好!是小偷。宋含章连忙追去,在人群里拿走钱袋的那人如鱼得水,蹿得飞快。反观宋含章却处处被掣肘,举步维艰。二人一追一逃就要进到旁边昏暗的巷子内。酒肆二楼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位正在饮酒的公子转头就看到了这一幕,眨眼间一个利落地鹞子翻身竟然直接跳到巷口。
小偷拿起匕首色厉内荏地叫嚣着:“劝你别管闲事!”
只见从酒楼跳下的公子默不做声,甩腕将手中酒杯砸向来人。小小杯盏内里却含着极大的劲气,砰地一声将小偷砸倒,竟当场直接昏了过去。
待到宋含章走近,他从小偷身旁拾起精致的钱袋,拍了拍土后递了过去。
“多谢公子!敢问公子大名?”
他摆手道:“吾名符离。”
“若无符公子高义,在下恐怕再无缘太湖,不如请您共进浊酒,也能略表心意。”
符离本来打算拒绝却听得宋含章这一席话,眼中多了一分探究的意味,“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便又进了一家店,宋含章点了一桌好菜又让小二拿来店里最好的酒。
符离款款坐下后问道:“还未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宋,宋含章。”
“举手之劳,未免让宋公子破费,”符离不知有意无意将公子二字说的重了些。
宋含章方才气喘吁吁地追回财物,一时却没多想,“哪里哪里,若无符公子施以援手在下早被小偷甩开了。”
符离漫不经心地开口,“方才听公子说要去震泽?”
“啊,”宋含章微微一愣随即说道,“是,舍弟患病我要去寻一味药。”
“公子是否听过传言……。”
“不过是说那里有恶龙作祟罢?”宋含章不过浅尝了一口酒脸色却有些泛红,显然有些不胜酒力,连说话也直了不少,“难道像符公子你这般的身手也畏惧不敢言?况且一方天地的灾殃又岂能被其孕育的生灵决定,不过是连日暴雨让那些船家畏缩不前罢了。”
“哦,”符离看着眼前酒醉后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轻笑着摇摇头,“龙岂可与寻常生灵混为一谈,莫说天地为之色变就算是翻江倒海也未尝不可。莫说是龙了,就连生于它蜕壳的龙甲也非常人能敌。”
宋含章听到这儿却激动起来,“龙甲那等晦物不过是阴人的下作之物!若非……若非龙甲我弟弟也不会,不会病成这样,卧床不起。”
这是一位云游至宋家的道人诊断后说的,其他人都以为是无稽之谈,只有宋含章记在心底,私下再三恳求才让道人说清楚。龙甲是一种恶虫,人触之则病疟药石罔顾,唯有同样来自龙的鳞片才能解此急恶之症。
“道长,可还有其他法子?”
“恕在下无能。”言外之意,唯有这一个法子。
“那道长知道龙在哪里吗?”
“此等灵兽无人知其踪影,”看着悲痛欲绝的宋含章又叹了口气说,“不过在下听闻笠泽近几个月来水患成灾,似有不凡之物。”
母亲和其他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信口雌黄的荒谬之言,但宋含章却觉得这是一个办法,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
符离的眼睛猛地睁开,盯着眼前开始喃喃自语的宋含章,眸子里全然没有了之前的漫不经心。
“你说是龙甲带来的疫病?”
宋含章红着眼,眼泪模糊了视线,“若非那等邪物,我又怎么会孤身犯险,去太湖寻找恶龙的鳞片。”慢慢地便倚靠在桌边睡了过去。
符离面上神情不定,在饮尽一壶美酒后掐指卜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
天光熹微,远处的山林蒸腾出白雾,丝丝缕缕仿佛勾住了残留的夜色。星光尽数收敛于黎明,在白雾尽数散去前,榻上的人也睁开了眼睛。
我这是在哪?宋含章揉着太阳穴回忆着脑里断篇的记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自己的穿着,看清自己是和衣而眠不禁松了口气。
叩门声响起,当宋含章开门后,门外站的正是昨天遇到的符离。
“你醒了,今日身体可有恙?”
“无事,”宋含章回想起了昨晚自己的失态,懊恼不已。
符离看着微红显现在面前人的耳垂上,眼睛不觉带着笑意,“宋公子不是要去太湖吗,吾也要去一趟,不知你是否愿意同行?”
宋含章眼睛发亮,自己正要找人前往,多一个同伴也能多份助力。眉间一皱道:“能结伴同去自然最好不过,只是符兄不知,近来船家都不愿去那儿。”
“今早吾已经找好船家了。”
“那符兄等我回去收拾行李,辰时出发。”
宋含章如约而至,符离已经坐上了渡船。他找的船家憨厚老实,行舟的功夫也是极好,小舟船速快又平稳。除了交流有些结巴外再无问题。
半日光景便这么过去了,湖光山色让从未外出的宋含章应接不暇。一路上符离为宋含章说起沿途的乡野传奇与地方志。二人便靠着先前带的吃食草草解决了午餐。
宋含章打趣道:“符兄莫不是哪处书院里的先生,见多识广,博古通今啊!”
“不过是看的多些,”符离说,“当不得先生。”
“符兄去过不少地方吧,让在下好生羡慕。”
“北国风光,辽阔而壮丽。我先前便是从这儿离开,去北方转了转,前几日才回来。”
宋含章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男子,清风中别有一番悠然。望着他丰神俊朗的面庞,淡淡的红晕悄然出现在宋含章的耳垂上。
“不知符兄是否有婚配?”
宋含章心念一动却兀自说出这话,心也情不自禁地怦怦直跳。
符离笑着摇摇头,“不曾。”
“我有一表妹也尚未出阁……。”
符离摆手打断了宋含章的话,“在下自由惯了,还不想论婚嫁,怕是唐突佳人。”
宋含章复杂地看了一眼他,一时语塞。
“……唉。”
扬州地界果然阴雨绵绵,雨水拍打乌蓬船顶,啪嗒声响个不停。
好在二人早有准备,雨具也备着。
宋含章撑伞站到船前不禁皱眉,这一行本就凶险,眼下这情境怕是九死一生。符离走上前,为伫立良久的人披上外袍。
“你莫担心,我会帮你。”
他站在宋含章身旁,像巍峨的高山给予溪流依赖。宋含章此刻心里的阴霾仿佛被这句话通通拨开。有的人虽然不过是萍水相逢,却总觉得冥冥之中会有一段故事。而符离之于宋含章就是这样的存在。
再等等,等到找到救弟弟命的药后就将自己的秘密告诉符离,宋含章心想,如果不幸死在这儿也没必要让他徒增烦恼。
“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在宋含章听到提醒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坠入了水里。一道巨大的身影从小船一侧猛地升起,仿佛横亘于天地,而后携带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冲过来。而在她的视线模糊前看到了掀翻船的罪魁祸首——那是一条龙!
符离脸色一变,他以足尖轻点湖面,滔天大浪中像飘零在水上的浮萍般却始终保持着平衡。原本的乌篷船被撞碎后变回了原样,只是桑枝断成两截。而船夫落水也不见了踪影,那里只有一只拼命挣扎的巨龟。谁能料到这一船一人竟然都是符离用术法变出来的。
符离盯着遁入水中的龙,心道不妙迅速跟了下去。
坠入湖里的宋含章对湖面发生的一切无从知晓,湖水猛地灌进她的口鼻,像要攫取她体内的空气。直到昏迷前的那一刻,宋含章眉间也没有舒展开,一句“对不起”无声的散在水里。
她不知道自己的对不起是对谁说的,恍惚间看见了两鬓斑白的母亲慈祥地望着她,又看到聪慧的小弟边跑边叫她姐姐,最后是一个小巷里凌空而下的符离,那一刻犹如神明。
湖里巨大的身躯向失去意识的人扑去,眼看要吞入口中。
千钧一发之际,符离遁水而至,“放肆!”
一声呵斥令湖水的灵气回荡成波,狠狠砸在那条龙巨大的身上。随着符离抬手掐诀,湖水在此刻聚成了樊笼,须臾间就将巨龙囚禁在湖底。
符离左手一挥,湖水便将失去意识的宋含章送到了巨龟背上。
那龙身扭曲,仿佛还要再挣扎。他御水上前,双手结印周身光华大放,随着青色的光芒散尽,一条数百丈长的巨龙出现在太湖之中。
“吼——!”
这声龙啸犹如一道惊雷,回荡在天地间。
遮天蔽日的黑云悄然散去,而湖面也恢复了一望的平静。那头“龙”近看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副空壳,在符离构建的樊笼里浑身颤抖,竟然流血不止,而血丝实际上是密密麻麻从鳞甲中钻出的赤红小虫。
果然如此,符离再次化作人身,在水中居然有些透明,仿佛马上要离开这片天地。
他心念一动召唤出在水中也依然熊熊燃烧的业火,一把将旧壳点燃。湖底出现了奇幻又瑰丽的一幕,一团烈火将太湖湖底照得明亮如白昼,连藻荇和鱼虾都能看到。旧麟遇到业火像是稻草般迅速燃烧,不留一点痕迹。而一同被点燃的虫子则发出竹杆炸裂的声音,在水中不停挣扎。噼啪作响的声音不绝于耳。
忽然最后游出的赤色虫子抱成一团,业火不断燃烧而虫子们不断包裹,眨眼便如流星般划破水面不知去向。
符离面色难堪,他本是居于太湖的一条水蛇。百年蜕蟒,千年成蛟,万年化龙。而他在数年前没有度过最后化龙的雷劫,本该就此灰飞烟灭魂飞魄散。上苍感念他过往在水域中的善行,护佑其魂灵不灭而遗蜕藏于湖底。确切的说他现在已经是龙了,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小虫仅仅驱使他的旧壳而依然能够使太湖一带阴雨绵绵。
他想着逃逸的那团虫群,因为它们是由鳞甲中衍生出的,所以也叫龙甲。不过千年来从未有过龙甲生出灵智的先例,一般的龙甲离开鳞甲也活不了多久,而若不是人故意招惹更不可能传播疾病。符离也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次的龙甲不但会抱团而且其中好像还产生了虫王般的存在。
符离隐隐觉得背后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促成了这一切,如果不是他在北方对太湖水患一事有所耳闻,归来又遇到了宋含章因为她弟弟的事而奔波。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大雨颗粒无收,又会有多少人葬身湖底。
他御水来到巨龟面前一手抱起昏迷不醒的宋含章,然后抚摸它的脖颈,“做的不错,回去吧。”
巨龟留恋地蹭了蹭符离的手,将衔着的包裹递过去,随即潜入了水中不见踪影。百年前也是这双手把它从渔网中解救了出来。
符离将宋含章带回了他的“家”——一个湖边略显简陋的屋子,自他化形后便时常居住在这里。而另一边那团“火球”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一个男人不甘心地望向远方,冷哼一声用圆球状的法器收起了那只体型格外巨大的龙甲,道袍隐匿在山林中。
宋含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仿佛再次经历了一遍自己过去的坎坷与艰险。符离将灵力传入她的眉心中,在他离开湖底前还寻找到几片曾经蜕下的龙鳞。符离把龙鳞放在宋含章的枕边然后离开了,他要去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她醒来时发现了枕边古朴的龙鳞,随即便发现自己的内衬干燥如常。宋含章有些慌乱,她知道自己落水时已经失去意识,而救她的人自然不言而喻。符离恐怕已经知道了她女扮男装的事。
宋含章苦笑,自己何必自作多情呢?小小的情愫就这么被扼杀在了摇篮里。她将鳞片小心地包裹好揣进怀里,收拾妥当就回家了。
“啪!”
宋家大院内响起清脆的巴掌声。
一个妇人眼里含着泪,“你怎敢孤身出去!若是途中有了三长两短,你、你让我如何向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交代!”
前些日她听到宋含章连声禀报都没有,只留下了一封绝笔信的消息当场如晴天霹雳。自打她操持家务来便望着儿女成才,小儿子不省人事后忙得她焦头烂额,在看到女儿的信后差点就昏了过去。
“女儿知错,这是龙鳞,用作药引煎服可保阿弟性命无虞。”
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的宋含章左脸微微发红,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是爱之深责之切。宋柳氏将她托起,“为娘刚才下手重了,是为娘不对。但你记着,这个家不管少了谁都不行。下次再敢以身犯险便莫怪阿娘,这次就让你长长记性。”
有龙鳞入药,宋文钰的病渐渐好转。他们家以贩卖药材为生,宋柳氏又是个能人,于是这几日宋含章多数时间都在陪自己的弟弟解闷。
“阿姐可有什么心事?”
宋文钰看着时不时愣住的宋含章眼里充满了好奇,毕竟就算天资再聪慧他也不过个是未到及冠的孩子。更何况自打阿姐取来龙鳞便与平日有些不一样。
他打趣道,“莫不是看中了江南的才子,害了相思?”
宋含章红了脸,用书拍了他的脑门。
“哎呦!”
“我看你是胆子越来越大了,敢拿阿姐开玩笑。这本书,今日抄不完就别吃饭了。”
宋含章走出了房门,屋檐外小雨滴答落在池塘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来人将伞放在屋外,还未进屋便叫嚷了起来,“说好宋家那小子命不久矣的,现在怎么还好好的!”
当他看见房间里一个人全身被血染红不禁吓得坐在地上,颤颤巍巍道:“你……是人是鬼?”
道士睁开了眼睛,他自以为自己布置的陷阱天衣无缝,却在那条龙的拼死一搏下差点殒命。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手掏出一只断了半个飞虫,直直飞入来人的眉心。就算他死,也要拉这座城的所有人陪葬!
没多久城里就出现了同宋文钰症状相同的人,挨家挨户相继病倒,经过司天监查证发现那是瘟疫!
宋家成了众矢之的,被官府不分青红皂白就捉进了牢里。根本没有人在乎真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替罪羔羊以泄民愤罢了。
“午时三刻,行刑!”
宋含章他们被绑在木桩上,脚下堆满了柴火。随着行刑时辰到了,一旁的人引燃了柴火堆。
两行清泪从宋含章的脸庞滑落,她以为自己九死一生便能换得家宅安宁,却不料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让他们成了现在的模样。
直到在大牢里,他们才知道了旁系叔伯勾结官府,就想将宋家偌大的财富瓜分。
宋含章两眼泛红,咬牙咒骂这贼老天。
黑云压城,一道雷狠狠劈了下来,劈在那个审判官身上。一只红虫从焦黑的尸体里飞出。
是龙甲!那日去见道人的正是这个人。
又是一道雷将那飞虫劈成灰烬。
一条近乎透明的龙从天而降,熄灭了刑场里的火。百姓纷纷倒伏,磕着头。
“是你么?”
她的憔悴和悲伤都被那条龙看在眼里。它亲昵地用额头碰了碰宋含章伸出来的手,随后头也不回地盘旋飞入空中。
随着一声龙吟,巨大的龙影化作光芒与雨滴落下,在无边的恩泽中这座城里的瘟疫被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符离在那一夜的卦象里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也知道了自己为何没有在天劫中消散。可他依旧愿意为了苍生,为了那个坚韧的姑娘牺牲自己的最后一点魂魄。
没有人看到一滴泪落在了行刑台上站的少女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