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田野

舍友们闲聊的声音随着午休号的响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时断时续的浓憩深鼾，沾床就睡的我却在此刻横竖难寐。因为没有盖被子，所以我也没有脱掉这身蓝白相间的秋季校服，只是安静地将弯曲的胳膊枕在脑旁，侧卧在狭小的硬床上。

　　宿舍走廊的喇叭里回荡着级部主任阴魂不散的教诲，偶尔穿插几句对今天事件的总结与禁制。难以入眠的我骂骂咧咧地用想象力已经将他与话筒扔出窗外千百次了。

　　其实一开始他并不讨厌，他是一名拥有二十六年教龄的英语老师，年轻时也爱留个美式大波浪。但时光如白驹过隙，他的发量逐渐向传统理科老师的发量靠拢，身材也逐渐像六月怀胎的孕妈妈靠拢。

　　从那以后，或许是嫉妒的缘故，他上台后开始重新规定学生的发型，男生清一色成了平头，女生也成了前不遮眉、后不入领子，两鬓露耳的短发造型。

　　不知过了多久，喇叭里级部主任那令人窒息的声音终于停了。恰好我也有了一丝睡意，可还没等我的哈欠打完，喇叭又响了，是起床铃。

　　我们宿舍的起床铃可是个另类，尤其是早上的铃。别人的学校，早上一打铃，是提醒你该起床了。而我们的学校，早上一打铃，是提醒你该迟到了。所以我们熟络一切之后，早上起床全凭个人意愿，只要能赶在铃声响起之前抵达教室，一切就能万事大吉。

　　而那些在铃声响起前还没抵达教室的学生大概率要被监察主任记名字扣除班级的量化分了。然后等待他们的是干一星期值日，或罚站等来自班内的奖励。有时遇上班主任心情不好，他们还会免不了被一顿胖揍。毕竟还在住校，放假前腿、胳膊等挨打的地方的伤也就好得差不多了。然后学生临走前，他们再搬出一堆类似于“管你是为你好，不打你，不骂你，你就废了。”的话来绑架你，让你觉得挨打是应该的。有时连说都懒得说，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天越来越短，夜越来越长。五点半的下课铃响起时，天空早已被渲成昏青色，教学楼那古朴典雅的瓦楞渐渐托不起那下坠的夕阳，虚空中洋洋洒洒地飘飞着几片槐叶。

　　因为宿舍离校门口近，所以我拉着行李几步就出了校门。父亲已经在距离门口最近处等待了，他穿着棕色长袄，黑袜黑皮鞋，戴着一副墨镜，见我出来，赶忙迎上前，一把就抢过我的行李，殷切地问我：“咋样儿子？上学累不累？”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笑着的脸，薄唇下是一副完好洁白的牙齿，我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在那一瞬，我仿佛看到了张野清的父亲。那位中年人，那位憨厚的终日为钱卖力气的中年人，那位的顶着寒风接受亲人离去为掩悲疾只能眯着眼一颗一颗抽闷烟的中年男人。

　　“爸，我…不累。”我突然红了眼，但又怕父亲察觉我的异样，索性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父亲心眼实，并没察觉我的异常，只是自顾自地跟我分享起住校期间家里的趣事。

　　“对了，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同学自杀了。你知道吗？”父亲边开车边好奇地问。

　　“嗯，但我不太认识，听说是十七班的，名字叫张野清。”我说。

　　“行吧哈哈哈，可能是孩子压力太大，也正常，高三了嘛！你小子要是想不开可一定要跟你爹我或者你妈说啊，哈哈哈。”父亲半开玩笑地说。

　　“想啥呢爸，我的抗压能力还是可以的！”我也开着玩笑说。

　　“臭小子，啥事别逞强，也是，想想你小子也是挺幸福的，你看这学车接车送的，想当年我上学的时候…………”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

　　按父亲的说法，他每段上学的经历都可以用惊天地泣鬼神来形容。起初我也相信过，但自从我发现他讲的每个版本都不一样后，就再也没仔细听过了。

　　到了，父亲将车停在车库。又从后备箱掏出了我的拉杆箱，我背着书包走在左边，父亲拉着拉杆箱走在右边，我们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又并行着走。乘电梯上楼进家后，母亲早已看着电视等候多时了。

　　“哟，大学生回来了。怎么样，学习累了吧，快吃饭吧，你爱吃的那些，妈妈都给你做了。”我还没来得及放下东西，母亲坐在沙发上惬意地说。电视里演着宫廷悬疑剧。

　　“怎么不问问我这个大学生亲爹累不累啊？做了大学生爱吃的，做没做大学生亲爹爱吃的啊？哈哈。”我刚洗完手，父亲就坐在沙发旁说道。

　　“唉嗨，大学生他亲爹，您累不累啊，饭菜吃的惯不惯啊，合不合胃口啊，听话，不惯的话咱就不吃了。”母亲将头扭向父亲，笑着说。

　　“爸妈！别大学生长，大学生短的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的了！”我红了脸挠着挠头说。

　　“行行行，大学生，快吃饭吧！”父亲顺势坐在了我身边，边吃边说。

　　婚姻并不是爱情的坟墓，恰恰相反，婚姻是爱情的升华，若把孩子比作爱情的结晶，那婚后生活就是爱情的田野，如果你喜欢浪漫，这里并非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