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沿着205宿舍陈旧的铁窗棂向南面望去,那是一堵严密的高墙。
高墙延展出的两个拐面与宿舍楼紧密相接,最终在男生宿舍的后方圈绕出一片密不透风的空地。
空地中盘亘着一棵古槐树。每当秋夜来临,晚来风急时,躺在板床上的同学往往隔着窗户都能听着槐叶互拍发出的“莎莎”声。
每天清晨,起床最早的同学总会兴致勃勃地推开窗子,两眼使劲向外揽去,贪婪的将槐叶铺满空地的美景尽数收入眼底。
阳光透过虬枝的罅隙洒在铺满槐叶的空地上,像碎了一地的黄昏。
时令交织,已至秋冬之界,清晨的天空依旧雾雨朦胧。从宿舍到教学楼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水泥路。不愿吃早饭的人通常会沿着这条水泥路不快不慢地进入教室。
校园像清澈的水面一样平静,学生却像被丢进水面的石头,常碎出一地的涟漪。
张野清死了。
我是在一个有阳光的时刻见到他的。
他的身体就像睡着般安静的躺在那片铺满槐叶的空地上,那棵百年古槐旁。
槐叶染着枯干的血,阳光透过虬枝的罅隙,碎在睡熟的身体上,那是天空最完美的写意。
最先发现张野清的是平时205宿舍起的最早的朱官鑫。
这小子胖胖的,标准的寸头深得教导主任的喜爱,黑色方框眼镜,小小年纪就爱穿皮鞋,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
他不仅起的早,洗漱也快,大多数人刚起床的时候他已经直奔食堂了。
我见他勤励,一直很尊敬他,直到某次月考。
跑肚的我,用着仅比博尔特稍慢一点的速度掠过了22号考场(倒数第一考场)。可就是这一瞥,点醒了我。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中游靠墙的位置,胳膊压着未涂完的答题卡,转着黑色签字笔,扭头瞥向走廊,盯着我。
我们对视了,那一瞬,他的眼里并不似书里提过的满眼星海或是沧桑陈事,有的只是一汪澄澈的泉水,一股清澈的愚蠢。
一种莫名的笑意使我还未来得及冲向厕所便已捧腹大笑,以至于强烈的腹痛差点让我屙在裤里。后来他的解释又让我笑了半天,原来他每天早起的目的并不是早早地吃完饭去教室争分夺秒地学习,而是去食堂的四楼抢夺名额不多的特色餐品!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地穿好衣服从上铺爬下来,推开窗后,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本想安静的远眺,可蒙蒙天色下,秃落槐树旁的身影令他不得不提早叫醒舍友。
“老朱你起得早就忙活你自家的呗,非叫俺也起来揍啥?”人在睡熟的时候确实很难接受被人打扰,更何况是老朱这种直接叫醒。所以就连平日爱开玩笑的下铺陈安濠此时愤恚地用乡音质问。
“濠哥,真别睡了,出大事了,你看窗户外头地下的黑影是啥?”
陈安濠听后便兴冲冲地掀开盖在身上的淡蓝色厚被,哈口气,下了床。在这寒冷的时节里,他赤裸上身,下身穿着一件纯黑短裤,踩着拖鞋,晃晃悠悠地走到窗前,目光沿着朱官鑫手指的方向望向窗外,望向树旁。
不一会儿,陈安濠就用他粗犷的公鸭嗓叫了起来,朱官鑫仿佛也在这一瞬里明白了过来,于是他又蹦又跳地将他目前知道的所有脏话全部骂了出来。两人的样子就像是男高音与说唱选手临时组队表演的节目一样滑稽。
巨大的响动瞬间吵醒了整层楼的舍友,有几位脾气不好的舍友甚至为此破口大骂。
“都先别大喊大叫,赶快和我一起去找宿管和老师,看看外面的人还有没有救!”姜东付推了推黑色半框眼镜斩钉截铁地说,顺势扶着楼梯扶手迈下了楼。
姜东付是205宿舍的舍长,也是四班的班长,这种群龙无首的时候更需要他一马当先。
但是跟随他一起离开去寻求帮助的人却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选择躲回自己的宿舍吃瓜或是透过窗子一睹这非自然死亡的人的芳容。
“这不咱班的张野清嘛!”太阳渐渐高了,水雾渐渐散了,古槐树旁的张野清也渐渐清晰了,十七班的廖升激动的喊道。
我并没有参与这种荒唐的赏景大赛,匆匆看了一眼张野清的样子后,我便离开了宿舍。那天其实是一个平常的一天,雾气迷蒙,风犀利如刃。时至今日,若非要我说出那天与万万千千的日子有何不同的话,就是一处,那天的太阳冷的令人生畏。
当我因为整间教室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人而倍感无聊选择离开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中午了。
等我吃过午饭从食堂准备逛回宿舍时,救护车已经离开了。
不远处抽着烟的校领导们站了一圈,激烈的争论着什么。圈子的中央是手足无措的十七班主任。她三十出头的年纪,带过几届毕业班,本是风头正盛的年纪,却摊上这事。
没到一盏茶的功夫,公安局的人就来了。我本没有兴趣观赏这种责任推辞会,可警察身边站着的中年男人却令我动容。
他头戴一顶黑色棉毡帽,并没穿袜子,光秃秃的脚踩着一双布鞋,裤腿很长,泥泞涸在裤后,破了洞的迷彩服沾染的石灰还没来得及清洗。
他脸色通红,默不作声,只是眯着眼,一根又一根地吸着烟。
我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可能是张野清的父亲。但当我发现我猜错了的时候,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