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谢小姐登山回来,她一路采了好些漂亮叶子,大概要回去做手工用。我没有她那样灵巧,情致也较差。她那一双女儿,也是很爱文艺的。我看过凤仙小宝贝用蔷薇花编的兔子和鹿。
蔡蔡会用狗尾草编成小兔子,这很简单,是我教给的他。子棋编的兔子比蔡蔡的大一套,流程要更复杂些。超超是用铁丝来做,蔡蔡有一天抱回家里一只榉木刻的肥兔子,也是超超打给他的。
“他会的倒是多呢,木工也懂。”我把玩着那个滚圆的小兔,颇有点爱不释手。
“超儿什么都会。”蔡蔡说,听那语气,就好像什么都会的是他自己一样。
后来,蔡蔡就始终将这小兔摆在我的书桌上面。我有次画完了鲜红色的凤仙花,余墨和余兴都散不尽,就给那兔子点上了红色的眼睛,再羼黑笔,画出一根一根分明清晰的睫毛。
“刻兔点睛,”蔡蔡摇晃着我的手,“我简直疑心这兔儿晚上要起来跳走了。”
回来是一路逛街,看到许多小玩意,十几年来大同小异。上京城的年岁是很缠绵稠缓的。有种小食叫做江米条,外地称为京果儿,也叫羊枣。我约了二斤回去,带给小琴她们吃。还买了石榴。趁着天色尚明,回家去。吴妈正在喂猫。
我家的猫是不用每天喂的,因为未必都会每天回家。有的小家伙,一不见就是几个星期,惹得大家都着急起来。不过,到底是没有不回来的。上京城是很安全的地界。
晚饭是一碟包菜炒的紫皮洋葱,孜然放得很多,因为我喜好这个味道。我记得张超是在内蒙古出生,对这一味调料的感情也很深。我们在全聚德吃鸭的那一回,他和我的料碟里就各撒了两勺的孜然粉末。
吃罢了晚饭,我便扒了个石榴来嚼,这是种西域水果,吃法很独特,要人含在口中自榨其津。石榴的汁液很甜美,只是吃时要不断地吐籽,所以怪麻烦。我因此不常吃。
石榴在中土,还是多子的象征。我结婚时,就有蔡先生的友人送的果篮里有石榴。我当时全不曾细想,事后晓得,倒属实是颇为尴尬。
我嫁到蔡家十五年,膝下无子;又因为蔡先生已有独子程昱,个中是谁的身上有问题,已是不言而喻的事。蔡先生大抵是为此很感可惜的,就连蔡蔡也暗中向我表示过,倘使有个弟弟或是妹妹,他会很高兴。我自己倒是不觉得难过,我这一生,有蔡蔡就很圆满。只是太愧对蔡先生,也未可竟成公公与婆婆的夙愿,为我们宗族添丁。
难为我儿,因为考虑到我的处境,故而不敢对外表示了他对弟弟妹妹的期待。有人向他过问对于此事的看法时,他从来是持保留意见,甚或直截了当地做出了否认:“生孩子太辛苦,我不要我妈妈生。”他从旁挽着我的胳膊,转脸,对我明媚地笑。他每时每刻笑起来都明媚如斯。
你看他多么玲珑的心窍——不是我妈妈不能生,也不是我容不得一个她和我父亲的孩子,而是我不要她受苦,不要她痛,不要她被牵绊,我只是心疼她,怜惜她,关爱她。这样复杂,也这样简单。
嗳嗳,我的聪颖的举世无双的孩子啊,你叫我怎么不爱你?
石榴美称丹若,也叫做天浆,过去蔡府的大丫鬟小银是懂得用它煮柠檬煎茶的。那种茶名唤醉天浆,实在大气得很。我时而想,石榴能不能酿酒,倘使可以,岂非名副其实的“醉天浆”了?
我不算好酒,更谈不上嗜饮,不过是尚能欣赏酒这一样工艺品的妙处。子棋能喝很多,但他太爱洋酒,有时我面前摆着一两的骨盅,他却要抱个棱角闪烁的大玻璃杯吆五喝六。违和得很。而况,他年纪到底还很小的,总归不宜酗酒。我大小是他的长辈,总要劝着他一点的。
蔡蔡可是断不与他客气的,劈头上去就是一顿数落:“龚子棋,你能有点儿出息不能,你再喝成这个德行,以后就甭进我们家的门儿。”子棋可倒不怕他,上手就揉搓乱掉他的头发,“怎么嘚,你有本事管我,有本事也别让你妈妈喝她那泸州老窖。”气得蔡蔡一个劲跳脚。
子棋有一回半醉之间,跟我表过心迹:“他们所有人都怕我,要么就是讨厌我,只有蔡要管我。很多人好像喜欢我,但只有蔡是真的打从心里面疼我。
“我知道,他都是为我好,姆姆,”他拽去我的手,伸双手出来握着,“除了外公,全世界就是你和蔡对我最好。”
“你这话倒是去对他说咹。”我抽出手来,替他揉着虎口醒酒,话里总归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啊,我……对他就说不出来。”他好像电池耗尽了电量的机械娃娃似的,默默地颓偃下去。
嗳嗳,无怪乎张小姐总是对超超跟蔡蔡那所谓的“金玉良缘”,抱有了极大程度的信心。我选择的子棋这一支股,信然是很有点潜力不足。
小祖宗说不出,就只好借由我之口代劳了。某天,蔡蔡又在向我抱怨子棋的口出狂言时,我便挚挚诚诚地替他开脱起来。
“哼,”蔡蔡噘嘴,“您甭尽护着他来,一说就是心里面有,认错比谁都快,抵死也不改,他那种男孩子就这个样!
“您也该拦一拦他啊,”蔡蔡对我道,“他又不像您,什么事都懂得有个节制。他喝酒,是往死里喝的。”说着就叹气,表情严肃起来,十分像他的父亲,“烟也是抽得太多了,他现在可是一换季就咳嗽得没完。”
“嗳唷,嗳唷,错啦,我错啦,”我赶紧一叠连声赔不是,保证了会好好叫子棋控制自己,又说,“但依我看,还是你的话他更听些喃。”
“才不呢,”蔡蔡泄气似的摇头,“我说一句,他顶上来十句,好些时候真气得我想哭。”我的小孩儿含着无限的委屈,抬眸朝我盼上来,我立马也恼起了那个脑筋不会转弯的小子。
“好宝贝,莫委屈了,你听我讲,那天棋哥儿同我谈起你来,你可知道他是怎么说的?”
“他怎么说?”
“他还不知道你疼他,都跟我说了,还说要保护你一辈子。他那种男孩子蛮,嘴硬心软,你还不了解?”
蔡蔡托着腮听我说完,笑影就云霞出海似的蒸腾上来,弥漫在整一张粉雕玉琢的脸上,眼波都生动得春意盎然。那一颗颗的痣子啊,星星一样地漫闪。
斜阳寂历,小琴悄悄捻上了灯。我沉默地看完了一整本的杂志,桌上放着喝了两口的石榴茶,并一把雕纹华丽的金漆长剪子。一小时前我剪了花,当时就满脑子想着蔡蔡。
蔡蔡小的时候,折花时总有不忍。看着花朵落下瓣子,有时便要叹气,断茎里沁了泪迹似的汁源,更是心疼得坐卧难安。
花被剪时会疼,这我也知道。可我知它疼,它却不知我的心疼。人去同情花草,有时难免显得肤浅。蔡蔡再老道,也始终是涉世未深。这世上哪有一个人的经历,苦不过一棵树?人由生至死,活像一场赎罪。
我带了一对铂金的天鹅耳环,是有一年生日,超超送给我的。
十四岁那年,蔡蔡第一次正式地带了女朋友回家。
不过,人却不是我曾很心宜的诺诺。姑娘名叫李念,我随蔡蔡喊他小念。
小念烫着当时最时兴的梨花头,穿剪裁精细的淡粉色旗袍,涂水红的指甲。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这些表面化的东西。
我剪下一枝微颓的沙漠玫瑰,那是冰心这次来时带给我的。我瞧着自己指甲盖上嵌着的金箔五瓣梅花,明闪闪地擒着人眼。
我不能不又一次想起诺诺,那个短发齐耳,笑容干净的小女孩。
因了蔡蔡要出国的事,小念与他分手。我告诉小念可以来家玩,她竟真的常来。今年五月,她曾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我,她谈了个极其满意的男朋友。本月初,她也送来脆苹果和安国梨。
这一天,流景似金玉,暖融融地晒在床铺、地面,以及我摆着沙玫花的桌上。我又躺了会儿才起来,梳头的时候,招儿便来告知我:念姑娘来了。
“阮妈妈,”她素常是这样叫我的,“我要结婚啦!”
“啊……”我很惊讶。
小念在我的目中,始终是个玲珑娇俏的孩子。我常比了她,来猜测蔡蔡当下的模样,所以更是愈看愈感欢喜。我的小孩,必然也在抽条拔节,长成了衣袂翩翩的惨绿少年,在密西西来河旁临水而照时,长身鹤立,苍松翠柏似的挺拔漂亮。
那一夜,我睡得清淡,却于茫茫然间,做下了一个梦。我梦到蔡蔡从米国回来,竟不再认我这个妈妈了。
为什么呢?我的蔡蔡,是什么原因,阻隔了我们母子之间情浓不至的渊源啊?是北泰平洋的海水么?还是纬三十度的信风?
我于杳杳跫鸣的苦夜里,独洒了满枕的恨泪,神思恍惚,竟而至于脑海中已然迷迭了时间和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