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雪寂_桃花酿
1_吹雪孤笛
长安无夜,灯火万千。
戚儿轻点起鞋儿,将红艳的灯笼点上一簇灯火。
她抬起头,这憧楼,层层叠叠,每层檐下均挂着几个灯笼,灯火包裹着它,让这楼儿在这长安街上显得气宇不同。
这是梨香楼,长安最负盛名的戏院,无人不知。楼内种植香草,点着檀香木,戏腔传遍古都。楼主棠霓姑姑科班出身,美丽独特的腔曲在当时红极一时,现在,她已淡出了戏台,如今梨香楼的主角儿已是棠霓姑姑的亲传弟子——蔚雪寂。
名不见传的蔚雪寂,借一曲《千山雪寂》在梨香楼成为主角儿,蔚雪寂声线温柔,不疾不徐,似江角的潺潺流水,绝艳美好。
除去在梨香楼的戏,她很少出楼。
戚儿捧起一个瓷罐,上面画着点点夭桃,青花的沉雅融进桃花的娇夭,恍惚间,江南的阳春绽开。
她从侧门进了楼,鞋儿踩在板子上,“嘎吱”的响声一路飞洒。
轻轻叩响房门,戚儿喊了声:“雪寂姑娘!”
“请进罢。”
还是那么柔和。
戚儿进去,复关上房门,将瓷罐放在木桌上,敲了敲瓷面,叮咚的水声清亮:“雪寂,这是去年你叮嘱我收集的桃雪,桃花开的时候已是末了。”
坐在木圆椅上的少女那丝柳叶绰绰约约,淡如晚云,灵泽清动的水眸墨酝悠深,柔顺乌黑的长发扎起一个略低的髻儿,髻上插着一枚桃花簪,红粉的桃花降落在她的发间轻啄。她的手指白皙修长,将耳畔细碎的发丝挽在耳后;窗外的那点薄雪似乎因其美貌而羞涩了起来。
“嗯,戚儿。”
蔚雪寂点头,浅浅笑道,她将水勺起几勺,放在红泥小壶中,拨了拨火苗,盖上盖儿。
“春天将至了,你又要去寻野荠菜了罢。”
戚儿看着点点火苗,感叹道,接着又道:“你的桃花酿,几时可好?”
“怕是要等明年初了。我寻了野荠菜来,制荠菜豆腐羹给你吃罢。”
雪寂道,她看着小壶中的融雪烧开,蒸腾着数不清的热气,丝丝袅袅缠绕在屋内。戚儿凝视着那些气,却是明彻,雪寂的癖好,便是初春去城里城边寻野荠菜回来制做野荠菜豆腐羹,不过,她倒也挑剔,每次只是一丁点,烧不了几碗。
水好了,雪寂拨了些茶在紫砂壶中,缓缓注入沸水,又盖上壶盖后才道:“不过你可先品上等的白牡丹。”
戚儿感叹道:“真不知你怎地弄的白牡丹来。”
她笑道:“昨年姑姑下了趟江南,我求她的。”
茶汤已好,清透淡香。
戚儿轻抿了口,果然极佳,她看了下房问道:“什么时候,我去寻个帷帽来给你罩着,不免有人识出。”
雪寂低凝着茶汤,一点儿茶叶在小盏里沉淀,半响,她才道:“也不知江南之雪如何。”
戚儿叹道:“你这样说,恐姑姑听去,伤了心。”
她有听年长的师姐说过,姑姑在避灾的流民之中发现了年岁尚幼的蔚雪寂,此刻初雪正降,便称为“雪寂”,将她带回平乐的长安。之后虽战乱平息,姑姑却没送回的意思,逐留下了。姑姑培养起她的戏曲功脚,不久这个灵气聪颖的小女孩便获得了全院的爱怜。
姑姑每年固定下一次江南,去扬州。戚儿和雪寂有听师姐说过,年轻时的姑姑容貌可倾城,极有朝气,一次随戏班子去扬州演出,她瞧上了个人,只可惜后因期满回府便寻散了。姑姑总改不了执念,不过,每下江南,楼里各姊妹总托她带些好茶和小玩意儿回长安。
姑姑平日和善至极,从不打骂姊妹们,一步一点儿教授曲子。
“罢了,到底不如从前那般清润了。”
雪寂将茶泼到痰盂里,摇头叹息道。
“你又何必如比呢….”
戚儿抬眉,雪小了,不似从前了。
《千山雪寂》谱子清吹也是梨香楼一绝,若作春初之日,敞门去,幽怨的笛声因风传的很远很远,一直延到彼岸,传遍大街小巷,宛如夜雪之中的深哀。
谓之戏子,活在别人的故事里哭泣,将所有喜怒哀乐都藏匿在粉墨之中,融于一词一句的戏腔里。人语道,戏子无情,然而谁会愿一世只存于别人的阴影之中,无欢乐,无泪水?
雪寂抹了抹面儿,又插上一枚发簪。
姑姑将手放在她柔软的肩上,轻轻的拍着,替她将发丝别好,又细细打量了一番,满意了道:“春将来了,你又该儿寻野菜,摘桃花了罢。”雪寂不语,轻点眉,气流穿过竹笛的小孔儿,忧怨长愁的吹雪笛声,传的很远。
梨香楼中,只有笛声,仅存光阴。
雪寂披上披风,上面一支桃花正开得旺,她手向后戴起低垂的帽子,一圈毛绒正是细茸。
“你要去了?”戚儿探进身儿,笑吟吟地问道,她在年后唱了出《桃花扇》,赢得满堂喝彩。
“去收末雪罢。”她轻点头,浅浅笑道。
“愿如从前般清润罢。”戚儿道。
“不够润泽了。”
她去了长安桃园,那里,甚清寂。
桃之天夭,灼灼其华。
无数令人感伤的桃花,绵延开,枝木扶疏,色泽明丽;五瓣粉嫩雅致的花瓣中嵌着浅黄柔和的花蕊。一簇春色,一川傲寂,一片怆凉,一缕清幽。
蔚雪寂久久停立着,悠远的记忆再一次变得清晰起,一个年老的身影在坛前忙碌着,酒气与花香弥漫。
“我再也喝不到你的桃花酿了。”
她坐在地上,白衣被风吹起,一点儿残雪还在枝丫上。
身边放着一个藤篮,里面装满了朵朵夭桃。
“想不到了,有时候想起苏家来,就觉得自己很可笑,你也没有带我走出去。看见她们,我也明白自己骨子里多卑贼。”
“好了,我该走了。”
她站起身来,拿起藤篮,走出这春初桃园。
蔚雪寂细细清洗好,次放入坛子中,她擦擦额角的香汗。长安的春终归来了,姑姑如此说道,眉目间有许多落寞。她又说道,如果他已成家,孩子该有你这么大了罢。她听后沉默,将话咽了下去。每日梨香楼坐无虚席的时候,不知道姑姑是何感受,姑姑是否想让在扬州的那个人知晓自已还心悦于他?“梨香楼”的“梨香”源为那人赠姑姑的曲儿,姑姑心念了太久。
她想不明白这是如何的一种感受,她却一直忘不了幼时偷喝桃花酿时的情景,最爱她的人不在了,桃花野菜残雪也没了意义。
她好像来过雪中,又似乎从未。
“我不去了,你去罢。”
一个面容清隽的男子摆手道,欲要走,一个红衣男子忙扯住他,叹了口气道:“雪寂姑娘的《千山雪寂》,不看不听,如失瞳子,人生如何矣。”
男子也叹道:“光阴错落了,一切也作罢了。”
二人进了梨香楼,果然人如山海。
他们坐到前位,片刻,一声清丽的唱词便传来,接着却是戏腔,动人心扉,敲人心弦,一个花旦亮相,众人欢呼,引起一阵骚动,秦覆洲知道此人便是蔚雪寂了。她浓厚的粉墨也遮不住眸中的清丽,宛若春雪般明净幽深。
秦覆洲料不到一曲《千山雪寂》竟然让他失了魂,他开始思念那个叫蔚雪寂的女孩。
他开始了解,原来她无依无靠,是个孤儿,十年前来到长安,如今是梨香楼一绝。
他送了一坛梨花醉,曰:“满室清明。”
蔚雪寂回:“染指浮华。”
秦覆洲苦笑:“澄澈如雪,卸甲归田。”
没有回帖,他不解。
蔚雪寂为戚儿倒酒,戚儿不明,道:“你的桃花酿,好了?”
她不语,只是大口饮酒,一杯又一杯,至到脸上泛起了红晕,戚儿夺过酒杯,心疼地看着她。蔚雪寂苦涩地说道,原以自己藏的够深,不料被人一语道破。
她醉了,也累了。
次日,她带着一纸素笺去秦府拜访。
回来后,蔚雪寂写了首曲子,名为《覆春洲》,她自己拟定了平仄与格调,新创了一个曲牌名。此曲一出,长安再次哄动一城,梨香楼坐无虚席,场场满人。
之后,蔚雪寂却消失了,梨香楼突然戏班解散,姑姑下了江南,有人说,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扬州,后来,再没人见过她;而秦覆洲应征兵,战死沙场,血溅黄沙。
那年长安无雪,桃花谢了。
2_江南梨雪
江南扬州苏家,在永徽年间极为富庶,诺大的园林树木扶疏,各式花卉相挨盛开,家业盛大。由于和长孙无忌有一定亲戚关系,在朝为政的苏咏又是唐高宗心腹,因而,在王氏落入冷宫,长孙无忌被逼自杀后,苏家仍活跃在政坛之上。
苏咏结发妻子任氏,不善女红和持家,近二十五才得生下一女,更令苏咏不满,倒是苏咏之友很是爱怜这个女婴,因年轻时曾谱过《梨香曲》,便为她取名为苏梨雪。苏咏之后纳妾,妾很快生下了三男一女,任氏生了场大病,不久死亡,苏梨雪虽为正房所生,可因为女流,终不受父喜爱,苏咏让任氏之母来府中照顾苏梨雪,但很快这对祖孙就被人当做女佣来对待。
外婆杨氏酿一手好酒,是用桃花,清甜可口;她喜欢在初春时去寻野菜和桃枝上的残雪,做荠菜豆腐羹和煮茶,茶汤很清润。
这样下去,也不错。
但那天,发生了一件事,令她措不及防。
小妾已被苏咏转为正房,她越发器张起。
她让女佣去擦洗一只玉镯,女佣又让四岁的苏梨雪去送,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给她使绊,玉镯碎了。小妾很恼怒,要毒打她,是外婆替她挡下。
后来外婆生了病,她虚弱无力地说,她一定会把她带出去。
不久后,外婆辞世,撒手人寰,苏梨雪没了依靠。
此时,大批避灾人流涌来。
苏梨雪偷偷逃走了,随人流去了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她听那些人说,要去京都长安,比江南繁华万倍,也有一个出路。
一个打扮明丽,长相清丽的女人怜惜地从江南带走了她。她来到了一个很繁华热闹的地方,她听说,那里是一个有名的戏院,名叫“梨香楼”。那个女人细心地照顾她,说自己名叫蔚棠霓,又问她名为什么,她茫然的摇头,于是姑姑为她取名“蔚雪寂”,终和那无尽苍洁的雪离不开了。
姑姑教她戏曲,好在她聪颖,很快便会了,她的灵气让师姐们愈发疼爱。十四之时,她谱写下了一曲《千山雪寂》赢得满堂惊叹,在幕后,她看着戏台下,人们流露出的惊叹之色,心里却毫无波动,她是个戏子,只活在别人故事里没有喜怒哀乐的戏子,谈何?
在十六岁时,她遇见了一个人,他一语道破了她的伪装。
他叫秦覆洲。
喧鸟覆春洲的覆洲。
3_喧鸟覆春洲
秦覆洲不后悔自己去看了那出戏
也不后悔送了坛梨花醉。
她眼中的灵泽与清澈,令人惋惜。
那日二人饮着酒,她告诉自己她本名叫苏梨雪,扬州苏家人人厌恶的那个女孩。
她流着泪说,没有了依靠,她情愿五岁那年被打的是她。
她取出竹笛,吹了一曲《千山雪寂》。
离开时,她久久看着他,最后说,我没有这个命。
泠泠吹雪孤笛。
后记_
写这篇文之前不久,我得知我朋友去世了。
她喜欢汉服,小说诗歌尤为出采,她叫王雪。
她喜欢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另一个关系十分要好的朋友对我说过,他也喜欢桃花。
我一愣,他笑了笑,又说,和王雪一样。
他姓唐,生日在一月末,冬天。
于是,我写下了这篇小说。
小说里的蔚雪寂身上有我欣赏的林徽因先生的影子,但她没有那么乐观和坚强,或许在那个年代,她也无法坚强。
唐代永徽年间有一个叫蔚雪寂的戏子。
她很通透,清明,活得忧伤却明媚。
还有一个叫秦覆洲的温润男子。
他的名字出自我喜欢的谢脁的《晚登三山还望京色》。
长安无雪,可我仍有你。
陆梅说,你爱一个人,他(她)就不会死……
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