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颂在江南买了座宅子,宅内天地宽广,曲水抱山,下人不算多,日子也很安稳。搬进宅子没多久,按着叶冰裳的习惯,夏颂为她收拾出一间不大不小的书房,里头堆满了她平日读的医书,也有诗词歌赋,古今典籍,山川风物,偶尔也同她一道在这个书房里读读闲书。
叶冰裳在后院里开辟了一小块土地,种些珍稀的草药,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药香。那棵高出院墙的槐树上挂着几朵风铃,树上系着红绸带,风吹着绸带飘飞,风铃作响。树下放着一张竹制躺椅,闲来无事时叶冰裳便在躺椅上晒着冬日里的暖阳,金黄色的日光洒在她身上,院子里的猫在矮墙上迈着缓慢的脚步,一派安宁祥和。
夏颂受朝廷所托在江南带兵,这一次整整离家一月之久,好不容易回趟家便直往主院去,却发现叶冰裳并不在家,询问了下人才得知今天是施粥的日子。
晚间叶冰裳沐浴后套了件淡粉色的寝衣,内里是月白的轻纱裙子,衣带在腰间松松垮垮挽了个小结,走到书房里随意拿了本书准备回床上翻阅,进了门后才发现夏颂正在等她,成亲已有二载的夫妻对视之时还会红了耳根。
她越是清澈就越显得妩媚,因此一向只着淡色的衣裳,却不知这样更是摄人心魄。
他掌心温热,与她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床上时也被他紧紧拥着,他把头埋在叶冰裳柔软修长的脖子里,嗅着她沐浴后散发的淡淡花香。
叶冰裳被他抱得有些难受,便用手将他轻轻推开些,发现完全不起作用。
“阿颂…你松开些…”叶冰裳面上发烫,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
夏颂将她略松了松,在她耳畔问道:“可有念我?”
他将手在不同的地方留连了一会,如蝴蝶般轻盈,她感到一阵酥麻,却十分舒服。
夜半时,偏院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叶冰裳刚刚当母亲不久,对孩子极是爱护,她在他身下用着有些沙哑破碎的声音轻轻道:
“阿颂等等……孩子好像在哭……”
他微喘着气息,抚摸她柔软的青丝,并不停下。
“没事……有奶娘呢。”
叶冰裳无力地推了推他厚实的胸膛,要起身来,“阿颂,你先……先出来……我去看看……”
他沉默了一会,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落下一吻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柔声道:“雨天路滑,你好好躺着,我去。”
只见他起身后随意披上件外裳,往门外去了,许久才将孩子哄睡下。
叶冰裳在屋内感到有些口渴,起身倒了杯温水,才见夏颂手拿提灯回到屋里,就这么一小段路已将他的外衣下摆淋湿。她迎了上去,担忧道:“孩子怎么样?”
“无妨,就是被外头的雷声惊醒,哄哄又睡下了。”夏颂放在提灯,将叶冰裳轻盈地拦腰抱起。
他有些不满地说了句:“有了孩子以后,你不似从前那般对我用心了。”
叶冰裳忍不住笑了起来,“多大人了,还和孩子争。”遂抬起双手回抱住他。
夏颂走到床沿边将她放了下去,柔声问道:“刚刚可累么?”
她面色微红,小声应道:“有点。”人往里边挪了挪,给夏颂留出睡觉的地方。
“我给你揉揉…”
叶冰裳昏昏沉沉地唔了声,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逃离世俗的洪流,隐匿人间不被红尘富贵名利所束缚,时光的沙粒在平凡的幸福中一点一滴流走。岁月极美,也在于它必然的流逝,春花、秋月、夏蝉、冬雪亦如是。
夏颂和叶冰裳为他们的孩子取名为夏暄,“燉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暄者意为太阳的温暖。隔年的中秋节上,夏暄已经会跑会跳了,身体并不似母亲那般娇弱,今夜夏颂在军营内便没有回家用饭,夏暄缠了叶冰裳一整日,让娘亲今夜带着他去逛中秋夜。
叶冰裳对夏暄一向极是疼爱,也不忍心拒绝他,傍晚时分和小慧带着他出门闲逛。
圆月初上梢头,街道两旁早早点起了油灯,远远望去金灿灿的一片。街道宽广,临水而建,街上有卖糖人的,杂耍的,猜灯谜的……林林种种,人群熙攘。夏暄一会要看看这个,一会又要看看那个,两只圆滴滴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有趣。
街上有个杂耍圈,人群围了一层又一层,夏暄觉得有趣,晃了晃叶冰裳牵他的手,指向杂耍圈,撒娇道:“娘亲,我想看看那个”
还未等叶冰裳拉住他,夏暄便窜入了人群之中,他虽年幼却一向胆大,夏颂若是闲来无事,就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带他去野外捕雀垂钓,相处的日子长了,夏暄的性子也像父亲多了些。
他在人群中这边走,那边去,一下便没了影。叶冰裳在人群外左顾右盼,颇为担忧,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夏暄回来,心下焦急了起来。
她和小慧挤进人群中找了许久也不见夏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上的游人也多了起来,叶冰裳心中慌乱,连带着脚下的步伐都变得紊乱了些。
正视前方,忽见街道中央有个人十分耀眼,一袭熟悉的白衣,银冠束发,风姿迢迢,夏暄便站在此人身旁。
“暄儿!”叶冰裳快步向他跑去,蹲下时将他搂在怀中,因担忧过度,此刻眼中还有些泪光在。
“刚刚跑到哪去了?娘亲很担心你。”虽有责备,但语气还是一贯的温柔。
夏暄同他父亲一般,最是看不得叶冰裳伤心难过,他自责地低下头,搂着叶冰裳修长地脖子轻声道:“娘亲对不起,以后暄儿不乱跑了。”
“刚刚是这位叔叔将我带回来的。”夏暄一手还拉着这个陌生男子。
叶冰裳刚刚远远地看,只觉得这个人眼熟得很,心中已有了猜测,她松开夏暄,抬头看了眼,竟真的是萧凛,此刻正带着柔情的目光看着她,嘴角边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她微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问不出来了,江南离上京有数月之遥,他一个皇帝,如何离了皇宫到这里来……
萧凛好似已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故作轻松,柔声笑道,“途径此地,便想着来看看你。”
见叶冰裳过于沉默,萧凛却始终不舍得离去,继续道:“裳儿尽个地主之谊,带我看看江南的中秋夜可好?”
夏暄见叶冰裳脸色有些苍白,也晃了晃她的手,担忧道:“娘亲,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叶冰裳温柔地对夏暄笑了笑,回了句没有,又对萧凛道:“多谢陛下将暄儿带了回来。其实江南的中秋夜与上京也无甚区别,只怕扫了陛下雅兴。”
萧凛心中难掩落寞,她语气中的不愿和冷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看了眼叶冰裳年幼的孩子,将他抱了起来,揉揉他嫩滑的脸颊,问道:“叔叔与你们同行好不好?”
夏暄乖巧地点点头,安静地被萧凛抱着,不吵不闹。
说是尽地主之谊,但其实是叶冰裳就这么跟着萧凛慢悠悠地走着,一开始二人无话,叶冰裳偶尔偏头去看街上售卖的小玩意,一家卖首饰的摊主向叶冰裳问道:“夫人要不要看看首饰?”
没等叶冰裳回答,萧凛便抱着夏暄走了过去,他知道叶冰裳会跟上。扫了一眼摊上的饰品,比宫里差得太多,确实没有一件能衬她气质的。
“这位官人,您夫人如此貌美,买件首饰赠她吧。”
摊主一句套话让二人都红了脸,叶冰裳忙解释道:“老板误会了,我们不是夫妻。”
其实我们曾是夫妻的……萧凛默默地看着摊上的发簪,但心中思绪万千,只好借此来掩饰自己的沉默。
星星点点的月光洒在街道和河岸上,叶冰裳的面庞在月光的笼罩下仿若有了一层光晕。萧凛不禁看向她,柔情的目光仿佛在诉说三年来的相思之苦,这三年所作的任何一幅画都不及她此刻莞尔一笑。
“裳儿…”他控制不住地唤了她的名字,“这三年,你过得好吗?”
叶冰裳正抬头看明月高悬,闻言不禁生出许多伤感,当日离京之时,她曾劝他放下过往,可三年了,他竟越陷越深,以至于在回忆中无法自拔。便是在远离京城的江南之地,叶冰裳也常听人说,大夏皇帝登基三年,一直以来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可他的后宫竟空无一人,民间对此传言不断。
这是为什么,叶冰裳再清楚不过。可是萧凛,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些事就是这般无奈,任你再偏执也无法改变。
叶冰裳叹了口气,“陛下这是何苦呢?”
萧凛只有苦笑。
原来上天对我最大的惩罚,是连远远看着你的资格都要被剥夺……
如果说上一世是情丝加持下的爱慕和责任,那么这三年每一个日夜里的牵挂,午夜梦回之际的刻骨懊悔,他总是在恍惚间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清楚地知道,她的人生已全然同自己无关,或许他们早已失散在茫茫人海之中,而他却依然瞒着所有人在打听她的消息。
刚刚抱着她的孩子,和她行走在人间烟火里,竟有一丝荒唐的感觉,好像做了父亲一般,想起曾经在梦魇中,你我也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很可惜那是假的。
也可惜…这是真的。
这一世,他爱上了真正的她,却没有了爱她的立场。
今年的中秋夜在江畔边高挂的圆月照着人间的悲欢离合,眼前人和眼前景都美得不可方物,细思往后余生,不过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叶冰裳终究不忍伤她,连带着话语都收起了锋芒。她让小慧从萧凛手中接过夏暄,同他道别。
“夜深了,我们该回家了。暄儿,同陛下道个别。”
“陛下再见。”夏暄乖巧地说道。
萧凛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也同他道了声“再见。”
夏暄圆滚滚的脑袋趴在小慧的肩上,这个方向正对着萧凛,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陌生男子,不知怎么的,幼小的心灵竟生出了怜悯之情。
“娘亲,他看起来很可怜。”
可娘亲却没有应他,甚至回头看一眼都没有。
他好像什么都有,却又好像一无所有。
夏暄朝他挥了挥手,本还想喊他到府上来坐一会,却始终没说出口。
萧凛远远看着,叶冰裳的身影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