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时间，从来不会因为人们对它没有期盼就停下脚步，十天转瞬即逝。

十月三十日的京城下了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不同于往常，那是一场在很久以后还会被人提起的初雪，纷纷扬扬的雪下了整整一天，积雪甚至完全覆盖住了紫禁城那耀眼的琉璃瓦。

这一天是四贝勒二十七岁的生辰，贝勒府中却没有想象中的热闹。八月中被寄予厚望的嫡子弘晖早殇，让原本就孩子不多的府中越发显得子嗣凋零。

可寿宴也并没有因此就一切从简，胤禛甚至隐隐觉得几个月来一直病病歪歪的福晋脸上多了些光彩，狭长的凤目不动声色地轻轻扫过。十几年的相处，只需要这一眼，他就看出了她的不寻常。

终于，福晋乌拉那拉.琳琅端起酒杯，朝着胤禛轻轻说道：“妾身敬爷。”

“福晋刚才不是敬过爷了吗？你身子不好，少喝些的好。”

“妾身的身子不争气，劳爷挂记着，但这杯酒，爷一定要喝。”

眉梢微挑，胤禛一双凤目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再开口的声音已经有了几分清冷：“为什么爷一定要喝这杯酒？”

饶是十几年的夫妻，乌拉那拉.琳琅还是本能地害怕胤禛的双眼，她总觉得那双眸子过于深沉，轻易就能压得人透不过气。

微微避开直射过来的视线，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瞬：“刚才的酒是祝贺爷生辰的，现在这杯是因为今个儿晚上我们府里又要多一位妹妹了。”

福晋的话音刚落，还没等到胤禛有反应，坐在一旁的李茹意手中的酒杯已经被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上，吴侬软语中透出了丝丝尖利。

“福晋这是说的哪的话，大选都过了这么久了，该进府的也已经进府了，这府里怎么又要多出新妹妹来？”

“李妹妹说的是，今年的大选咱们府里进了钮钴禄和耿氏两位妹妹，可本福晋今天要说的可不是这两位妹妹，这位妹妹是隆科多大人的养女，借着爷的生辰进府伺候爷。”

“福晋这说的哪里话，一个侍妾也值得放到爷的寿宴上来说，也值得福晋称呼一声妹妹，要不是隆科多的养女，怕是福晋爷不会这么抬举她吧？还是……”

“李氏，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在爷面前胡说八道！”胤禛猛地放下酒杯，声音中隐隐透着怒意。

“妾身，妾身刚才贪了几杯，醉……醉了，信口胡说，爷不要怪罪。”李茹意慌忙间起身，不小心带倒了杯中的酒，看起来反倒像是坐实了自己的说法。

重重的呼吸声传到席间每个女子的耳中，惊得人人低头唯恐触了这位“冷面神”的霉头。片刻后福晋才仗着嫡妻的身份试探着说道。

“妾身已经做主把这位妹妹安排在了抱月斋，爷今晚要不要去见见。”

抱月斋，胤禛没有抑制地发出了一个鼻音，他的福晋还真是大度得让他刮目相看，那可是这后院离他住处最近的一个院子。院子虽然不大，却因为遍种翠竹而四季常青，春夏时尤其清幽。

李茹意仗着得宠，曾经几次要把这个小院扩建到自己院子里，都被福晋挡了回去。这次竟然给了一个根本上不得台面的侍妾，明明不过是个可以随便安排个住处的玩意儿而已。

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送这个女子进府的隆科多一定是应了福晋什么条件。

凤目中眸光暗了暗，这件事太反常，虽说皇子阿哥的生辰收几个美女做寿礼不是什么大事，但按照隆科多这条老狐狸往日的行事作风。他根本不会费心做这种费力不见得讨好的事情，可福晋已经收下了人，那不管老狐狸开出了什么条件他都只能认下了。

闷气，这种失控的感觉很不好。胤禛习惯了把任何可能都掌握在手里，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意外。是他近来变得温和了吗？居然让隆科多胆敢把手伸到了他的后院，而他的福晋就轻易地被收买了。

转念再想，旁的人他或许还有看不透的，可他这位“便宜舅舅”从来都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的性子，又怎么会主动往他的院子里送人，或许事情比他看到的还要麻烦。

微蹙了两道剑眉，一双凤目一一扫过面前的女人。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想再像儿时一般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度过，可面前的人……

他向来知道他的福晋资质一般，自从失了弘晖就更是没了精神，况且刚才的话也说的清楚，她分明已经存了把自己推出去的念头。

李氏生于江南，略通文墨自有一番温柔小意，或许是自己之前给了她太多宠爱，原本以为无伤大雅的小性子居然慢慢变得有些张狂。

宋氏性子柔软却总是显得唯唯诺诺，耿氏又过于刚强，新进府的钮钴禄氏是府里除了福晋外第二个满族大姓，可明明十几岁的年纪偏偏总是想要故作沉稳，一举一动甚至比福晋还要较真。

计较了半晌，薄唇向上勾起，唇边涌起的却绝不是笑容。这就是他的命吗？

皇额娘对他很好，好到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直到在书房被其他兄弟撕开那道隐着的伤疤。

他开始逃，他不敢去接受皇额娘对他的好，他害怕他每次出现都会提醒皇额娘，她的宫女在她的眼皮底下爬上了龙床，而他永远是承乾宫里包衣奴才的儿子。

直到皇额娘仙逝，他又被送回自己额娘身边，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那个尴尬的身份时却没想到陷入了一个越发尴尬的境地。

彼时的包衣奴才已经成了皇恩正隆的德妃娘娘，身边已经有了老六、老十四两个儿子，还有一个被皇阿玛疼爱的九公主，她早就不需要自己这个记录着她不光彩出身的儿子，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替换皇额娘为他留下的奴才。

好在那个时候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需要有人陪着，除了……除了每年生辰的时候还是会感到孤单。

后来，他有了侍妾格格，有了福晋，有了儿子、女儿，他以为他不会再有孤单的感觉了，今天……许是喝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