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老听那些说书的讲大孝子的戏本子,时不时就要把‘子欲养而亲不待’挂在嘴上,听着觉得很是别扭。如今……”
师无嗔揽过顾泽的肩膀,拍了拍,“如今人还在呢,你多陪陪他。”
阁主金印拿到了,血卫也可调动,顾泽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和周子珩前辈商量,再等几天。
“阿泽啊……爹平日总是教训你、罚你,可那是……”
顾泽擦了擦眼边的泪,“我知道,爹,您那是气我不成器。”
“北门、北门交给你了……如今看你稳重了,爹走之前……为你们铺的路,今天……今天也算是、到……到头了……咳咳、咳……”
师无嗔站在门外往里瞧了一眼,逍遥自小顽劣,挨骂挨打也不见落滴泪,现今跪在床边泣不成声。
上元节平城大雪那日,师无嗔也是这么哭了一遭的。
“这些人,一定要你我一同带领。”
师无嗔看了眼周前辈,寒鸦阁的事,师无嗔并不想插手,一是如今他已是朝廷官员;二是这毕竟是寒鸦阁内乱。
周前辈思忖片刻,也赞同顾泽的看法。
“老阁主有意送你血卫一百,也是在给你安排后路。平定此番动乱,你的大名虽不可暴露,却不能不抛头露面。江湖中,问剑山庄南苍月隐居,也需要有人来定下齐霄的罪名。你自小也在阁中修习过,就当前辈麻烦你,为北门,走这一遭。”
二百人由险要山道夜中潜入,周子珩另带一路人直奔姚城,截了苏长安的道。山上一片通明,直到顾泽手执寒鸦阁阁主金印,连同五名血卫,废了齐霄一身经脉,一剑直入心膛。
寒鸦阁动乱才息,周子珩拉着苏长安的马车折返到了山脚。
“按照阁中条律,了结了他就是。”
师无嗔连忙拉住顾泽,“等等。于公,苏长安是当朝苏相之子,你杀了他,无异于挑衅朝廷皇威。于私,苏长安和苏长平,在京城时救过我一命,对我多有照顾。逍遥,放了他吧。”
顾泽皱着眉头,看向周子珩,“周长老的意见呢?”
周子珩笑了笑,“怕是我们也来不及杀了,有弟子来报,苏长平已在姚城十里开外了。”
“既看在无嗔的面子上,放了。”
师无嗔送苏长安到了姚城城门就下了马车,“苏二公子稍候,在下这就回了。”
苏长安拿着折扇,扇骨敲了敲马车,“留步。”
“还有何请教?”
苏长安抓了抓头发,可不想一会儿大哥来了,自己还是一副邋遢样子。
“有话提醒你,我大哥掌管金麟军,却贸然来寻我。”
师无嗔抿着嘴巴,也反应出一些不正常的信息。
“看来是白行川动手了,才将我大哥支了出来。你要是回京,可要快些,白行川动手,一向是,干净利落。”
“既要逼宫,为何将苏长平支出京城?有金麟军里应外合,不是更好?”
苏长安弯唇一笑。
“你何时也觉得白行川是个没人性的?我苏家一代忠臣,他可没想史书上记我爹一大过。”
五百里、八百里,每隔一段路,到一处驿站,师无嗔不敢落座喝茶,换了马匹就即刻挥鞭赶路。
白行川、巫寅,哪一个都别死。
“二殿下,皇上在寝宫等着您呢。二殿下,二殿下!”
巫寅快步到了锦华宫门前,一把抽出身边守卫的佩刀,直逼宫门。
“开门!”
守卫当即抱拳跪地,“二殿下,圣上有旨……”
巫寅面容阴沉,“本宫再说一遍,开门!”
守卫对视一眼只得打开了门锁。
锦华宫内却是破败不堪,巫寅松开刀,有些怔愣地走进去。
蛛网盘踞,荒草足足有一人高,宫内没有什么赵文帝说的经常送来的小玩意儿,只有几具白骨散落在门边、屋内。
“骗我的……什么锦华宫里的丫鬟、太监,母妃唱的歌谣,就连宫门口的守卫都是站给我看的……哈哈哈哈哈……赵礽!帝王之术,你是用的炉火纯青啊!”
巫寅提剑冲入赵文帝寝宫时,白行川骑马入宫,到了宫门。
“巫寅……来得正好,诏书……诏书……”
一个小太监端过文史大臣才拟好的诏书送到巫寅跟前。
巫寅看了一眼,抬手打翻了,连带着小太监也倒在地上。
“你想要我接管你的江山,我不要!赵礽!我对成为你这样无情无义之人,毫无兴趣!我阿娘呢?我阿娘人呢?”
几个太监冲上来,但也只敢站在窗前劝,不敢上手。
“咳……哈、哈哈哈哈……那个女人……咳咳咳……三年前死在锦华宫,朕……朕不准她入皇陵,也不给她……造冢……你去锦华宫瞧瞧,兴许……咳咳……还能找到骨头。”
“混账东西!”
“二殿下,二殿下,不能动手啊,二殿下……”
手中有剑,却不能一剑杀了他,看着他在龙床上苟延残喘,又恨不得自己能上前,亲手掐死他。
到京城十几里外,师无嗔被一队士兵拦下。
“京中戒严,任何人不得进京。”
师无嗔急拉缰绳,看着城墙,马儿转了几圈,师无嗔猛地想起,从怀里掏出白行川的佛珠。
“奉摄政王之命,入京护驾,还不让开!”
一见白玉手串,下坠白家云纹婆娑,士兵们自然是不敢拦。
“皇上,皇上!摄政王入宫了。”
巫寅站在床前,冷眼如刀,直剜赵文帝皮肉。
“你……母妃……朕有错……大赵,大赵命悬一线……朕……”
白行川带兵到了寝宫前,刀枪砸地,巫寅听得清楚。
“臣,柏逾明,代柏家军,恭请圣上,殡天!”
赵文帝登时瞪大双眼,吐出一口血。巫寅也有些震惊,恍然转身,看着宫门打开,白行川就站在门外。
“你……就是柏将军的儿子,柏逾明?”
白行川低眼看见了巫寅手中的剑,缓步朝赵文帝走去。
“来人!来人!咳……把他给朕抓起来……抓起来!”
白行川弯下腰,面带笑意,看在巫寅眼里却是那么讽刺。
“赵礽,你让左戎带兵一把火烧了太行山上五千将士的时候,也没想到我会活着吧?”
赵文帝用力抓着床边的帷幔,不停挣扎着,气都喘不顺。
“孙大人。”
一旁的文史大臣立马慌张地跪在白行川身前,“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孙大人都写了这么多年了,就不用本王来教了吧?”
孙大人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头,“知道,知道,摄政王、不,皇上放心。”
“我见过柏将军的儿子,怎么会认不出你?”
白行川面容冷淡,替巫寅握紧了剑,“你见的,是我兄长——柏余玦。”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梅妃娘娘埋在何处,巫寅,我给你这个机会,拿好你手中的剑,亲手杀了他。”
巫寅一怔,不自觉攥紧了剑柄,朝赵文帝走去。
“咳咳咳……朕……朕可是你……”
“做我爹,你也配?”
师无嗔骑马赶到皇宫时,巫寅和白行川正站在乾清宫宫门前。
“你不杀我?”
白行川盯着宫门,仿佛在等有人进来。
“为何杀你?”
巫寅撇过头去,“若是早知道你是柏将军的孩子,我……”
“巫寅!”
二人齐齐看过去,师无嗔一身疲惫,仍朝着奔来。
“大赵的万里疆土,仍是大赵。”
巫寅侧过头看着白行川,又释然一笑,“是你的大赵了。我走了。”
临走,师无嗔回头看了白行川一眼。
他可以心狠手辣、满腹心计,可以无情无义、一身傲骨,所以他最后,一定是独立高墙,哪怕身前雾茫茫,身后仍是空无一人。
城门楼子又有了新的谈资和说书的,朝中大臣存旧纳新,冤案重申,在下一场大雪飘落京城前,又是一片祥和。
“那前朝皇子呢?”
老伯摆摆手,喝了口茶,“南边儿呢,封了个‘恭亲王’。没料到吧?就连现在在皇宫里当作储君培养的都是从前朝皇子里挑的。”
“当今圣上缘何不选秀纳妃啊?”
登基当晚,白行川站在乾清宫,吹了所有灯盏。
师无嗔来时就只剩明月清辉洒了一殿。
纠缠在金龙绕柱,待到红日照亮紫禁城。
“你赢了,何必纠缠于我?”
白行川将人抵在宫柱上,低首吻上。
“朕赢了,朕也被锁在紫禁城了。”
“师无嗔,你不喜欢紫禁城,是不是?”
白行川记得,他说,“是。”
次日,龙撵送走了还没睡醒的师无嗔。
京城有白行川坐镇,南边有恭亲王,北到姚城有封疆大吏师无嗔,朝廷三足鼎立,江湖也鲜有动荡。
浮川跟在师无嗔身边,师无嗔身边暗卫,除却苏长安,再无人知晓来路。北门有顾泽接手,顾月为辅,自此之后,凡有擅入寒鸦阁之人,无一幸免。
一南一北,却常常因朝中事务、明里暗里的党争,往返京城。
又是一年大雪,师无嗔和顾泽等人在姚城一处酒楼寻了个地方,巫寅赶马万里,才赶来这一口温酒。
几人聊着,怅然间,师无嗔端着酒,站在窗边,看着雪花,眺望着京城。
白行川披着毛氅,站在宫墙墙头,远远望着太行山山尖那一点雪。
爹,人各有命,你教我的,不能锁着他。只要他能常常来见我,就足够了。
雪落墙头,只剩下白行川一人转身远去的背影。落霞山上多常青松,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便是如此。
雾绕群山,风起苍岚,山河万里,千秋万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