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关系(一)
1
山精第一次见到祂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在一片林地里,它庞大的红褐色身躯瘫倒着,尖长的前肢蜷缩在身前,而粗壮的后肢因疼痛而略微地抽搐着——不是因为疼痛轻微,而是因为它已几乎无力做出更大的挣扎。
祂受了重伤,脑部几乎完全塌陷下去,而身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创口。暗色的血液染红了草坪和它倚靠的树干,干枯的胸腔略微起伏,看起来隐隐还有口气弥留。
祂没有眼睛,只有头骨的头部眼窝深陷,但山精知道祂在注视着自己,没有祈求,没有绝望,空洞的眼窝里没有任何东西。山精不知道它是因为头部的严重损伤才如此,还是本就这样盲目又痴愚。
山精治好了祂,用自己的菌丝。它们重新修补这怪物的头骨,修复祂身上狰狞的创伤,它们筑成祂被毁坏的内脏、骨骼,和皮肤,但无法修复祂被重创的大脑。
怪物在山精的抚摸下重新支撑起身体缓慢站起,发出角笛般悠远又沉郁的长长叫声,祂尖细的前腿钉在地上,而粗壮的后腿有力地踏在地面。祂有山精的六七倍高,但依旧如长颈鹿饮水般低下头去,用露着惨白头骨的头部轻轻蹭过山精藏在袍子下的手。
大概这就是它们第一次见面了。
第二次遇到它也许也是巧合,山精在另一片林地遇到了慢慢游荡的祂,它不知这样的造物是如何进食的,因为它不曾见过那头骨下几乎垂挂到地面的三条长长触手卷起任何东西塞入体腔,又或者祂其实根本不需要。
当时祂正迟缓地、盲目地在草地与寥寥几颗矮树间行走,似乎只剩残存的本能驱使,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山精。
它知道祂很快会这样缓慢地游荡到下一个地方。
它们第三次见面时,山精学会了呼唤祂。
祂会对着山精发出一种极其低沉的,仿佛会引起肺部共振的古老低吟,但山精没有祂那样构造的喉舌。所以它对着怪物伸出手,后者便再次配合地、迟缓地低下头部,让它化为一丛乳白色纤细触肢的手沿着自己口腔中的触手攀上、挤入声带、逐渐熟悉这套迥异的、可怖的、甚至亵渎神灵的发声系统。
当触腕收回,重新变成苍白的手掌时,山精张开了嘴,缺失血色的嘴唇开合,发出同样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声音。
2
它会坐在祂的头上,让祂带着自己在后腿踩在地面的轻微轰隆声中微微起伏着缓慢移动。
它很有耐心,不嫌祂走得慢,也不嫌祂走动时略微摇晃的头部。它只是安稳地被祂载着,漫无目的地向不知何处走去。
它们没有目的地,也不需要一个。
偶尔,极其偶尔地,它们会经过人类聚居地的最外围,而这当然会引起极大的恐慌。人群会带着火把、弓箭、投石器甚至火铳前来讨伐,但祂深红褐色的皮肤仿佛刀枪不入。
祂不会因攻击而愤怒,甚至不会对此有任何反应。祂只会继续空洞地迈动前后对比极其分明的四肢,而无视身上借着淋在身上的油脂而燃烧的烈焰,或是在皮肤表面炸开的弹药。
但山精的子实体会被火焰撩去,会被火焰吞噬掉黑色的袍子,被点燃身体。人们会惊恐地看见祂身上坐着的那个人形被火舌舔得一丝不剩,仿佛那不过是一个披着破布的幻影。但他们又确信自己看得没错。
祂会离开,一如祂毫无意识地进入人类侵占的土地。人类会欢庆,或庆幸,却不知道真正的危险已然降临。
它是山精,是菌体,是只要存在哪怕一星半点就能燎原的菌株,而那黑袍不过是它的子实体——子实体只在菌丝已然遍布时才能出现。
而真菌感染是种很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