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诸思蕊每次离开儿子的房间,总发现自己是寂寞孤独的一个人。她在镜子前审视自己。在如水一样倾诉的夜色中。抚触自己出浴后光洁的胴体。像是在凝望一座雕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是怎样美好的身体?在这之前的她却不得而知。在那些奔流着逝去的年华里,她不知道一个女孩到女人的身体,诉说着怎样蜿蜒曲折的,关于艺术的秘密。
她曾经是一名雕塑爱好者。从米莱朗基罗的《大卫》到国内近代女艺术家向京的“唯不安者得安宁”系列,每一处人体的线条,都表达着坚韧与力量,孕育着神秘,奇异而高贵的美。很多时候,诸思蕊欣赏镜中的自己,也会把自己想象成一座雕塑,一座有生命的雕塑,它所散发的艺术的气息,却只有自己能体会和领悟。这和医生看待身体的角度迥然不同。在医生的眼里,它就是很多医学术语的代名词,是生硬的,古板的,现实的,不容得半点虚幻。而她偏偏想看到那炽热的肉体之下,更崭新而隐秘的内容,那些更如同诗歌一般让她可以细细品味的乐章,她想,她对艺术莫名的痴迷,或许,就是她放弃医生的职业,而走上文学之路的原因吧。
诸思蕊的身体很美。但又太不美。她能清晰地看见那些瑕疵,譬如并不坚挺,还略微有些娇小的乳房,和少女时代相比,它隐约有了岁月的痕迹;她的腰肢是柔软的,曲线分明的,腹部平整中,有了一些黑斑,那是妊娠时留下的纪念。在她若隐若现的沟壑之中,还隐藏着一条纤细的刀疤,正因为绝妙的无痕手术,让它不再狰狞夺目,而是低调无语地,成为了她美丽而娇羞的秘密,而在手指触摸的瞬间,依然能感受到它凸凹而真实的存在,有一种浮雕般的浓重与幽怨在蔓延........竟然有如雨般的疼,从指缝的某个节点奔涌而出,只是,很快便润物细无声地戛然而止,恍若归溯到时光的深处,就像一张破碎中却依然灵动的脸.......
她有一头惊人的飘逸的齐腰的长发。天生的深棕色。天生的蜷曲。她十五年前,就不再去理发店。她保留着她头发原来的样子。那么稠密,柔软,蓬松,自由而闪亮。那就是她想要的样子。那是她的标志,她喜欢的样子。长发的女孩。长发的女人。她用最好的洗发水和护发素来呵护它,让光阴在她的秀发面前缄默,驻留,而她在女孩与女人之间如烟般漂浮,如在岁月的长河里的不系之舟,直至今天。
2003年的春天,距离现在,整整十五年过去了。
2003年的春天,她漂泊在北京。
那年春天,诸思蕊原本从春江医学院妇产科硕士毕业,正准备通过论文答辩。可是,那个春天,她忽然倦怠了。她忽然对那么多的医学课本产生了厌烦。这么多年,她考上医学院,一路读到硕士,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优秀的努力的孩子。现在,她做到了。她却发现这并非是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她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母亲一直希望她能成为一名白衣天使,而且对她说“女孩子做医生很好,工作稳定,收入又好”,她听从了母亲的话,也一直是含辛茹苦的母亲的期望。可是一直到二十五岁,她忽然觉得累了。这种身心的累,却难以用语言去描述。那段时间她读了很多的小说。她像个中文系的学生一般,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地阅读那些世界名著。她迷上了托尔斯泰,卡夫卡,杜拉斯和张爱玲。还有国内的一些作家,譬如苏童,马原,余华和孙甘露。那些独特的叙述和蜿蜒的故事令她着迷。她最后又遇到了一个日本的著名作家渡边淳一。她在文字中遇到这个老头的时候,却被他特别干净的清新,以及如火般的炽烈与年轻而震惊。从《失乐园》到《爱的流放地》,那些对于情欲的大胆细腻的描写,和狂放又极尽温柔的笔触,让她明白了一个医生在审视人性时最独特的情怀.........是的,渡边淳一就是一名外科医生。他从医生的阳光大道上抽身而退,却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作家。他俨然如多年前伟大的鲁迅那般,用文字般的手术刀医治着那些无法用药物治愈的病。他的文字穿透心灵,在时光的氤氲中奔流直下,一泻千里,像澄澈的温泉般灌溉着葱郁的芳草地。
于是,诸思蕊带着这个梦,踯躅着,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也许正是文字的穿行,让我和诸思蕊合二为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能看见那年北京春天如雪的繁花,看见诸思蕊痛苦却又坚定的黑眼睛,和她那执拗的,永远在岁月中歌唱的美丽的长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