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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百合每天总是清晨五点起床。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忙活厨房里的事情。所谓柴米油盐七件事。杨百合像所有的家庭主妇那般娴熟，而她曾经最为娴熟的，最引以为傲的舞蹈记忆，却早已经在那些烟火味中化为了乌有。很多时候，那些陈年往事真的都是不记得了，可还是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转角，像一些浮光掠影，在她的眼前历历呈现着。只不过，她微微摇一摇头，那些光影便纷纷洒落，有时如同细雨，有时又如同细碎的玻璃，在她某个柔软的深处，落下了沉默而疼痛的伤口。

而这时候，往往刘教授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他像一株静静的葱茏的树，张开了他柔软而广阔的枝叶，一直伸向杨百合的心灵。是的，他已经七十岁了。可是他一点也没有老去。他的每一片树叶上都写满了年轻与等待，在清晨的霞光里，如同一本永不褪色的抒情小说，在被轻声地朗读开来。而杨百合明显听到了。她转过身来，浅笑低吟。她笑得那么朦胧柔和，她的声音像一块绸缎般的白手帕，干净得可以闻见如同栀子花瓣的清香。她说，“老刘，你在这儿啊。”刘教授说，“我去给你买早点。今天换点什么？糍饭糕，还是小笼？还是油条？对了，小笼要鲜肉的，还是蟹粉的？你吃了几天蟹粉了，该换鲜肉的吧？”

“还是你了解我。”杨百合的声音里，明显的有几分娇嗔。

刘教授微笑着点点头，转过身去。杨百合却叫住了他。“老刘，抱抱，抱抱。”刘教授停下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就走过去抱住了杨百合。他的怀抱温暖，坚定，并且有甜丝丝的暖气，在初春微凉的早晨，那么清透而令人眷恋。

时光停止了。

杨百合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踮着脚尖舞蹈的少女。尽管，此刻的面孔纵横着岁月的印记，却在瞬间，像打了玻尿酸般，统统消失无踪了。她的眼神澄澈而纯真，她的皮肤散发着牛奶般的光泽，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充溢着甜蜜的主张。她微卷的发丝绕过她的额头，垂落在她有点迷离的双眸之上，却像是一只翩跹的蝴蝶，以亭亭玉立的姿态，停留在波光潋滟的水的中央。

刘教授的揽着她的双手，沿着她的背脊，一直落到了她的腰肢之上。她忽然觉得，每当此时，那原本发福的身段，也变得柔软无比，如同刚刚出笼的新鲜的肉包子，还带着让饥饿的人垂涎的扑鼻的热气。刘教授就忍不住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就喜滋滋地出门去了。

杨百合还是在做着家务。像往常一样，在阳台上晾着衣服。想起今天社区里要排练三八妇女节的演出节目，她参与了一个集体舞的节目，叫“春意盎然”。她吃好早饭后，要徒步十分钟，到社会礼堂里去排练。杨百合很享受跳舞的时光，而且发现每当一段时间的舞蹈训练之后，她因为刘教授太照顾的身体也变得结实而坚韧起来，以前小腹便便的现象也有所改善，原本还有高血压糖尿病的迹象，现在所有的指标也都稳定了下来。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刘教授喜欢她跳舞，说她跳舞时特别美，气韵特别迷人。每次杨百合去演出，刘教授总是早早的第一个到场，仿佛杨百合参加的不是群舞，而是一个人的独舞。杨百合在台上舞蹈的时候，都会看到刘教授的全神贯注和神采飞扬，她甚至还能看到，他眼角因为激动而泛起的晶莹的泪光。演出结束后，刘教授会第一个来到后台，给她献上一束火红的玫瑰。在后台的老姐妹都用羡慕的口吻说，“看看，这哪里是夫妻啊，明明就是甜得发腻的小情侣啊，这恋爱谈的........”而杨百合的闺蜜方芳总会在一旁啧嘴，还和她咬着耳朵说，“看来以前老天爷让你吃苦，就是让你在这个时候等到这样的好男人。你看看你，现在有多幸福啊。你叫他老刘老刘的，可是他明明还比你小了五岁，而且一点也不见老，还帅着呢。不像我家那个死老头子，要卖相没卖相，要钞票没钞票，脾气还臭得要命，我一直想，要是有你家老刘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杨百合瞥了方芳一眼，说，“你一直希望你家老王和你来浪漫，他可能真的不会，但只要心眼里对你好就行了。你说呢？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方芳说，“他会对我好？哎约约，我这辈子也别想了。都说春江男人会做饭，会疼老婆，总之，我家那个老头子什么也沾不上边。教了讲了，都不愿意。什么叫不会？压根儿就是不愿意！前几天还在和我吵架，唠唠叨叨个没完，说我就这点退休工资，年纪这么一大把了，都是老菜皮了，还用那些贵的护肤品做什么呀！这不是浪费钱瞎捯饬还干什么?!这些钱要省下来。要省着用，以后孙子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出国留学也要花钱，以后讨媳妇也要花钱.......你看看，那时候他活着还是死了也不晓得，却把那些事都想好了.......”杨百合听得又气又好笑，”你这话让你家老王听到了，他还不暴跳如雷了。人家身体那么好，说不定真的能长命百岁呢。”方芳说，“我现在想想，人还是年轻的时候才开心快活，到老了很多事都力不从心，也就是和尚撞钟，过一天，是一天吧。”

杨百合想想方芳的话，说的也在理。于她，如果不是遇见了刘教授，或许，她的人生早就寡然无味，甚至是一种地狱般的痛楚与煎熬了吧？但人生总是有太多的意外。这一次，确实是意料不到的惊喜。刘教授捧着红玫瑰走进来的霎那，一种莫名的惶惑，会再度攫住了杨百合。她认为自己就是那个二十岁的鲜艳欲滴的少女。时光是一辆可以回头的列车，而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到达她应该到达的地方。她曾经无数次地对自己说，不相信男人了，那是岁月赐予自己的最冰冷的礼物，但现在的她，坚若磐石的想法还是来了个大转弯。她没法拒绝他的好。他的完美。她曾经想了很多次老刘的缺点，却费尽心思，怎么也找不出来。但也许，并不是老刘没有缺点，而是他真的太适合自己了。

鲜花，美酒，烛光晚餐，甜言蜜语，还有周到与体贴........刘教授信手拈来，而且全然没有痕迹。很多时候，杨百合都不相信是真的了。怎么老了老了，反而浸在蜜罐里了呢？现在想想，以前吃了这么多的苦，也就值得了。幸福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正因为来之不易，所以才要好好珍惜。也是的，杨百合在老刘的熏陶之下，不知不觉中，自己原先急躁的性格也柔和了很多，而在以往的记忆里，自己好像动不动要生气，现在却找不到生气的理由，整日就像在和煦的阳光下，悠然自得地享受人生。以前的自己，对着镜子里新生的白发，总是顾影自怜，但现在的她还是会兴冲冲地去焗油，烫发，然后望着那头乌黑亮泽的秀发，想到自己年轻时及腰的丰满的大辫子。那时候，她漂亮的长辫子，得到过多少人的艳羡啊。那是青春醒目的标志，也是她情窦初开的秘密领域。当她手指缠扰春风吹拂的细丝，她的心绪也微波涟漪，仿佛生命中期盼的幸福，指日可待地来临了。

可是，幸福对杨百合来说，很多时候，也如同梦一场。

杨百合在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总是会在阳光里，倏忽就走了神。老刘买来了鲜肉小笼，豆浆和油条，还是在那家老字号的点心店买的，味道正宗鲜美，吃着吃着，食欲就得到了满足，生活似乎简单而美好。吃完早餐，老刘洗了碗，说，“学校里今天有活动。要在学校吃中饭。傍晚才回家。”刘教授退休之后，春江大学中文系还是把他留聘了，一方面是客座教授，一方面是一些后勤工作，而勤奋的刘教授当然乐此不疲。毕竟，他对这所大学倾注了太多感情，这些情怀，应该一点也不比对杨百合的爱少多少。他的学生们就像是他的孩子，即使没有教授过，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昵悄然蔓延。所以，刘教授是享受他的工作的，而现在的他也是事业家庭都完美。他唯一的儿子也已经成家去了美国，逢年过节会回国探亲，对杨百合也很孝顺，毕竟母亲去世了这么多年，有了一位新的母亲来照顾自己孤独的父亲，并且还能时不时地给自己一份关怀，实在是一件天作人和的美事儿。

“哦，对了，明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百合，你定个位子，我们去家好点的餐厅庆祝一下。”刘教授临走前说，微笑的嘴角却闪烁一丝诡秘，”我还有礼物送给你。”

“什么礼物？先透露一下。”杨百合好奇心又上来了，“丝巾，大衣，口红？

”不告诉你。”刘教授说，“那你送我什么呀？”

”也不告诉你。“

他们两人，就像孩子似地捉着迷藏。随着刘教授远去的脚步声，还是有一股温馨的暖意荡漾开来，久久也未曾散去。

杨百合洗了洗手，径直走进卧室，打开橱门的一角，拿出一件刚织好的棕色背心，还有一团毛线。背心是鸡心领的，大小正是刘教授的尺寸，每次拿出来，她总是比划来比划去，生怕细节上有什么地方没有处理好。杨百合做任何事情都是尽善尽美，哪怕是织一件毛衣，洗一件衣服，跳一支舞，都是如此。她也不知道，要求如此苛刻，是对还是错。总之刘教授是喜欢的，这就够了。

还留下一团毛线，她琢磨着给小外孙织一条毛裤，等今年天冷了可以穿。想到小外孙，杨百合觉得歉疚，似乎光顾着自己的生活了，对女儿和外孙还是比较疏忽了。所幸现在条件好了，就当是弥补吧。就在两年前，刘教授以他们共同的名义送给女儿一辆奥迪A4，也算是一点点做补偿吧。而一想到外孙红红圆圆如同苹果般的脸蛋儿，杨百合也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意。她情不自禁地就低下头去，开始一针一线地给可爱的外孙织起毛裤来了。

手机铃声忽然想个不停。这时间，谁找她？一看，是女儿诸思蕊打来的。

她还没说话，诸思蕊抽抽噎噎的声音，就跃入了耳畔，”妈，亮亮出走了，他有没有到你这里来？！他有没有.......”

“什么？亮亮出走？小蕊，你在说什么胡话呀？”杨百合吓得不轻，心脏如小鹿扑扑乱撞，“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民政局门口.......”

“你去民政局干什么？你和秦阅在一起.?”杨百合说，”小蕊，听妈妈一句，你和秦阅就不要折腾了，看看把孩弄的.....”

电话已经挂了。

杨百合也没有心思织毛线了。她寻思着要不要给老刘打个电话。但转念一想，老刘此时正在上课，打电话真的不太方便。她忽然就觉得孤立无援，六神无主了。亮亮这孩子去哪儿呢？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就出走，他的父母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此伤到了他？

小蕊和秦阅.......一想到她的女儿和女婿，她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尤其是想起女婿秦阅，她便又走到了矛盾重重的小径上，有时曲径深幽，有时又荆棘密布，有时风和日丽，有时又疾风骤雨........她想骂几句的，可是却什么也骂不出来。一转念想到唯一的小外孙亮亮，她的眼睛湿润，心开始硬生生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