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江市浦东区民政局的门口,诸思蕊抬着手腕看手表。
时间已经到了。早上九点半。初春的阳光在密密地洒落下来,穿过眼前那些苍翠绵密的树叶,隐约可以望见一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带着几分寥落,慵懒与彷徨,在与灿烂的角逐中忽隐忽灭。时间无声地流淌着,而秦阅始终都没有出现。
秦阅是诸思蕊的丈夫。他们今天约好的,在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秦阅原本就有迟到的老习惯,为此,诸思蕊也不足为奇。诸思蕊是个特别守时的人,只是这些年,她也早已习惯许多习性和秦阅的格格不入与背道而驰,否则,怎么结婚了十多年,还会跑到这里来离婚了呢?诸思蕊习惯性地看着手表。她的手表正是秦阅送给她结婚纪念日的礼物。一块价格不菲的伯爵名表。简洁而富有流线的设计,精准而超前的功能。都是诸思蕊曾经迷恋的。她喜欢这件礼物,却发现礼物从来似乎和秦阅无关。她记住礼物的方式,只是与秦阅更遥远。
诸思蕊在民政局门口伫立着,眼神有点迷惘。她慵懒地打了个呵欠,随着年龄增长,她总是觉得乏力,疲惫,脑海里总会浮现先出“岁月不饶人”的字眼。和大多数女人一样,诸思蕊即刻就胆战心惊起来,会下意识地拿出自己随身普拉达手袋里的香奈儿粉饼,在黑色的神秘的小圆镜前端详自己的容颜。她看见了自己用了昂贵眼霜也去不掉的小细纹和黑眼圈,所幸还没有出现可怕的法令纹和色斑。她在轻微地舒气的霎那,发现自己的眼睛在阳光的折射下,还是异常的清澈,有一种不被褪色的少女的纯真。这无疑让她惊喜,还有莫名的酸涩,夹杂着隐隐的痛楚,在胸怀中翻江倒海地泛滥开来。
照诸思蕊母亲以前的说法,女人一到四十便成了豆腐渣,而如今已经跨过四十岁门槛的诸思蕊,依然觉得自己还是在盛放的花儿呢。当然,在开到极致的时刻,不由对未来的凋零而惴惴不安,也在情理之中,这是所有女人的本性。真的,怎么能和那些含苞待放的水灵灵的女孩子相提并论呢?即使保留着一颗不变的少女心,时光还是会残忍地剥夺那些曾经珍视的美好,在无声无息之中,将几分怅然和沧桑作为礼物,奉献到夜色温柔的窗前。
眼前,正有一些年轻的男女,出双入对地走进民政局去,十指相扣,温婉缠绵。这些人应该都是去结婚登记的。都是对未来的婚姻充满了甜蜜的憧憬。就像十多年前的诸思蕊那般,和秦阅走进这扇门的时刻,仿佛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时光荏苒。光阴弹指而过。罗大佑的歌词中唱道,“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被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盈抚平,覆盖。一直在发生,发芽.......重新走进这里来,却成了她零星一个人,等待着另一个人的出现,等待结束他们一起生活的仪式。人生到头来,就是彻底的一场空,就是从零开始,留下的,只是风卷残云般的记忆,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最终化为一种钻心的疼痛,一起涌向了内心无边的深渊之中。
不是说无爱亦无恨,无怨亦无悔吗?为何每次在电话里说离婚,都止不住要落泪。诸思蕊告诉自己早就不爱秦阅了,所以她要结束这场婚姻,结束这一切。然而,当这个她仿佛心心心念念企盼的时刻真正来临,她忽然又发现自己并没有彻底解脱的快乐,只有更深的浑沌和惘然萦绕了她,让她如同一头困兽般的焦躁不安起来。
电话铃声响了。
她看也没看就接了。电话那头是秦阅的声音。他竟然显得比诸思蕊还要暴躁,甚至气冲冲地,言语中充满了火药味儿,他说,“对不起,我不过来了,我不能和你离婚了,我要去找儿子去!”
诸思蕊一头雾水,秦阅的发怒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记得出门前儿子已经被阿姨领了上学去了,他现在应该在学校里安静学习,而且她可秦阅的离婚和儿子又有什么干系,他又何来找儿子的说法?
“儿子在学校里,你去打扰他干吗?你怎么说话牛头不对马嘴的?”诸思蕊说,“你是不想离婚,找的借口吧?”
“我没心思和你在这里废话!刚才儿子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离开了自习课,准备出走。你看着吧,不出半小时,老师就会打电话找你了!”
“出走?他能去哪里?”诸思蕊如同晴天霹雳,“他给你打电话?亮亮给你打电话?”
亮亮是儿子秦亮辰的小名。如果秦阅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亮亮在出走前只给秦阅打电话,却不打给她,令她心如刀割。
“是的,亮亮怎么给我打电话,不给你这个最宝贝他的妈妈打电话,这倒要我问问你了!说明在儿子的心中,还是我这个父亲的地位更重要!”秦阅气急败坏的,“好了,现在我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去找我儿子去!”
“他告诉你,他去哪儿了?”诸思蕊问道,“他真的说了,是出走?出走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我问谁去?”秦阅说,“我一和你说话,就要犯急,看来我们真过不到一块儿!我如果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不告诉你?我告诉你的是,一接到儿子的电话,我的整个世界都崩溃了,我没心思想其他事儿,我就是找遍全世界,也要把儿子找到!”
“你去哪里找亮亮........”诸思蕊喊着,电话那头已经一片忙音。
她觉得喉咙里有一股青烟在冒出来,又像有千万根针灼伤了她。她哽咽了。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刚才还晴朗的天空,骤然间黯淡了下来。乌云沉沉地堆积着,仿佛刚才的明朗与温和皆是假象,只有此刻的阴郁与沉重,才如此真实逼近了她。诸思蕊浑身无力地蹲了下来,她需要稍许以这样的姿态让自己镇定。一想到亮亮莫名其妙的出走,一直相依为命的儿子的离开,她心如刀绞,眼泪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奔泻而出。
已经飘起了细雨,诸思蕊的长发上沾满了晶莹的雨珠。她却还是淋在雨里,没有任何直觉,她像是麻木了一般。在来离婚的路上,她想像了千万种景象,和秦阅见面后的欲言又止,或者又是激烈冲突,或者离婚后的如释重负........此刻却都被意料不到的出走,全部勾勒殆尽。
雨好像大了。她在雨里瑟缩着,像迷途的羔羊,伫立在走不出来的季节。远处有几只鸟儿掠过,发出凄厉的叫声,双翅落下的一道道划痕,仿佛奋力在广袤的尘世之下,寻找自己的恋恋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