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背后，有些画面，却渐渐清晰地浮出了水面。
在清河镇，黄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已经看了几次手机了，时间也已经点向了凌晨两点。但是，卢伟强还是没有回来。
黄莺打了几次卢伟强的手机。可电话不是在通话中，就是关机了。
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很多天都是如此。自从饭店的生意非常好之后，她就难得见到卢伟强的身影了。这些年，生活是越来越好了，可是她却觉得和卢伟强离得越来越远了。现在就是和他进在咫尺，也仿佛远在天涯。
十五年过去了。他们的女儿也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在春江中学读寄宿高中了。家里只剩下她和卢伟强。原先带孩子的婆婆前几年，因为生病去世了。而黄莺的父母也已经退休，在家里过起了安闲的晚年生活。只是，她在卫生局当会计的日子，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快乐了。
因为父母从官场上的隐退，她失去了有力的靠山。原先那些曾经对她阿谀奉承的同事和小姐妹，似乎一下子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原先下班都争先恐后地请客吃饭的喧嚣，好像瞬间，就成了宁静的没有涟漪的河流。她开始孤独地上班，下班，看到的，也都是若有若无的眼神，她忽然觉得，将奔四十的她，已经有了强烈的寂寞与孤独。
最近的几次评职称，她都落选了。她让母亲去托关系，母亲却碍于面子，不愿意去。母亲还说，你们现在有钱了，有些事情就不要去追求了。官场上的事情，很累的。各种道道都有，变化莫测，机关算尽。我现在老了，不想再牵扯了。你想，评个高级职称又怎样？还不是为了那些工资和奖金吗？你现在，还缺这些东西吗？
你什么也不缺，所以，什么也不要在乎了。
她想想，母亲说的是对的。与其自己累，母亲累，还不如让卢伟强一个人累了。她只要管好家里的事情，操持好家务，每个月交完水电费就行了。中国的家庭，不是很多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吗？不去操心那些官场上的事，省下时间去美容院敷敷面膜，去商场里去买买漂亮昂贵的时装。卢伟强有一张信用卡在她这里，她可以随便去刷。
她像阔太太一般生活着，走到哪里都有艳羡的目光，和吹捧她的甜言蜜语。她应该满足。她也告诉自己应该知足常乐了。
可是，她发现任凭自己怎样花钱，还是掩饰不了眼角在蔓延的细纹，而她目光中的丝丝凄凉，也仿佛在时时暴露她的年龄。即便是，她身材保养得再窈窕动人，她还是会在转头的刹那，听到一个声音在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
年华逝水，你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为这样的声音，感到恐惧而无助。
仿佛在等待卢伟强的很多个夜里，都是如此。
卢伟强也终于在凌晨三点左右，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
他一进门，黄莺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气。他开始奔进卫生间，拼命地呕吐。接着，是浴室里水龙头哗哗的声音。
不一会儿，他就从浴室里出来了，裹着浴巾，裸露了上半身的肌肉。他的身材还是保持得很好，皮肤也很光滑，没有看到什么皱纹。也许男人的衰老，原本就比女人要慢一些，再加上他现在有钱了，又注重养身，所以，反而散发出和年轻时不一样的神采了。
所以有句俗语，“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卢伟强年轻的时候是个平凡的男孩子，现在反倒是一个魅力十足的男人了。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原本黄莺和他之间巨大的差距，似乎也早已经销声匿迹。而有些东西，也在他们之间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比如说，以前他们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不管是电视剧里的明星，好听的流行歌曲，还是一些家长里短，等等，都可以成为他们的话题。卢伟强有时会静静聆听，有时会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更多的时候，是和黄莺开开玩笑，插科打诨，逗得黄莺开心得像只可爱的黄鹂鸟。
但是最近几年，他们几乎很少说话，也很少交流了。整日都不见踪影。往往是黄莺睡着了，他还没有回家。黄莺去上班了，他才刚刚从外头回来。卢伟强回来后，就倒头而睡，什么话也没有，很快就开始鼾声不断起来。
黄莺也是一直心疼他开饭店辛苦，昼伏夜出，日夜颠倒的。所以从来没有舍得叫醒过他，自己就上班去了。久而久之，这样的作息就成为了习惯，而她和卢伟强之间的距离，也似乎在慢慢地疏远了。
那是心的距离。
记得以前，逢年过节的，特别是她的生日，卢伟强总是准备好了贴心的礼物，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那时候卢伟强很穷，但他舍得把兜里的钱都拿给她来花。陪她去春江看电影，买很贵的演唱会的票子，和她一起去疯狂。她记忆里，听过蔡琴的演唱会，还有莫文蔚和老狼的，场场都让她感动落泪，而卢伟强就在一旁，用准备好的餐巾纸来帮她擦眼泪，再把什么爆米花，椒盐锅巴，多味花生等塞到她的嘴巴里，喂她美食，让她再有气力，酣畅淋漓地感动。直到今天，她依然记得老狼演唱会上，全场一起大合唱的那支最感人的歌《虎口脱险》：
把烟熄灭了吧
对身体会好一点
虽然这样很难度过想你的夜
舍不得我们拥抱的照片
却又不想让自己看见
把它藏在相框的后面
把窗户打开吧
对心情会好一点
这样我还能微笑着和你分别
那是我最喜欢的照片
你说那只是一段音乐
却会让我在以后想念
说着付出生命的誓言
回头看看繁华的世界
爱你的每个瞬间
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说过不会掉下的泪水
现在沸腾着我的双眼
爱你的虎口
我脱离了危险
卢伟强在她的耳边低低的说，我不想脱离你的虎口。在你的虎口里，我很幸福。
黄莺娇嗔地说，去你的，你的意思是，我是母老虎了？
卢伟强说，你是这世上最温柔的母老虎。我爱你。
我愿意被你吃掉，一辈子在你的肚子里，守着你。
黄莺把自己的头埋在卢伟强的怀里。埋在音乐迷离而温柔的海洋里。
演唱会结束，他们手挽手去买冰淇淋，在春江的街头走了很久很久。
他们的耳畔还回旋着动人的音乐，彼此的身体里还涌动着未曾散去的激情。他们来到地铁里，坐了一站又一站，然后来到一个卖冷饮的小店前，要了一杯香草冰淇淋。
他们用两根汤匙，一起吃一杯香草的冰淇淋，却是在已经飘起细雪的隆冬。他们都穿得很少，也许是地铁里的暖气，所以依然不觉得寒冷。冰激凌吃完，他们又情不自禁地吻在一起了。双唇像是在胶着了一般，仿佛一分开，彼此的灵魂就会抽空，成为一片虚无。
卢伟强说，莺莺，今天你生日，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黄莺说，天都要亮了，你难道要彻夜狂欢不成？
卢伟强说，要不找个酒店住下吧。我带了身份证。
黄莺点了一下他的鼻子，原来是有预谋有计划的。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坏呀。
这里冷，到室内去聊不好吗？卢伟强说。
黄莺说，这可是你说的，只需聊天，不能做坏事哦。
卢伟强说，没有坏事，只有好事。
我和你之间，永远只有好事。
卢伟强一脸神秘，又柔情似水地说。
于是，他们一起来到了一家很简易的酒店，做了简单的登记之后，就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但还算整洁。床看上去很大，铺着雪白的床单，好像就已经占据了房间的全部。
黄莺和卢伟强好了两年，但也只是拥抱接吻之类的亲密，还从来没有在外面过夜的经历。她也知道，过夜对她意味着什么。
只是，在紧张之余，似乎还有种隐隐的期盼。
是期盼一直封闭的身体，被新的力量而打开，还是期盼从这个夜晚开始，她的人生有了一种史诗般的开始？
卢伟强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铂金的戒指。他说，我买不起带钻的戒指，买这个戒指的钱，已经是我的全部了。
他小心翼翼地给黄莺带上。
波浪形的设计很衬她纤细的手指。
然后他吻上了他。他滚烫的在燃烧的唇，像是句句闪着钻石般光芒的誓言。
那个晚上，黄莺觉得自己一直在飞翔。忽而在一架硕大的飞机上，忽而在一个像果冻般的气球上。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只有无限的快乐，与欣喜的疯狂。
这是她的第一次。
可是她觉得这是她熟稔的，并且迷恋的飞翔。
卢伟强就是那坚强的飞机。
或者是玩具般可爱的氢气球。他引领她女孩到女人的蜕变，也让她意识到，原来在相爱的彼此的灵魂深处，还有一个更加广阔而深邃的森林。
就像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里写道的：
我把脚踏入森林的核心。我是空幻的人。我是吞噬实体的空白。正因为如此，那里已没有值得我怕的东西。全然没有。
于是，我把脚踏进森林的核心。
直至今天，她依然能记得那天晚上，她穿着的蕾丝内衣。那件内衣至今已经泛黄，但还是被她珍藏着。上面的细细的吊带已经被扯断，但她没有去缝制它。
她只是保留着它原来的样子，似乎还有她那天晚上用的安娜苏香水的味道在飘扬…….
每一秒激情的片段，每一次的张皇和犹疑，她都历历在目，恍若昨天。
戒指早已经换过钻石的了。足足有三克拉。但，她还是觉得，她戴着原来的那枚戒指更漂亮。
似乎也更加适合她的简单和清秀。倒是钻戒看起来太华贵了，她反而觉得自己难以驾驭，和自己的气质也仿佛大相径庭。她平时出门，不愿意戴钻戒，可卢伟强不喜欢她戴着那枚没有钻石的戒指，说太丢人了。她不想让卢伟强不开心，所以就把戒指搁置了起来。索性手上什么也不戴就出门。卢伟强又开始说她不体面。最后他们也为此小小地争执了几回。最终她还是乖乖地败下阵来。
还是重新戴上了大钻戒出门，上班，会友。可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忽然觉得哪里都不对劲了。好像原先的最纯真年华，就在日复一日的尘埃里，渐渐地远去了。
她再也吃不到冰淇淋的香甜。感受不到冰淇淋般柔软的亲吻。
她看到的，就是他每天醉醺醺地回来，睡觉，无语。偶尔周末的夜里，她也会等他到天明，并试着伸出手去，去抚摸他的身体。都是被他冷冷地拿开了。
他会很清醒地告诉她，他很累，要休息了。
于是她不再坚持。
只是任凭着自己冰冷的眼泪，像雪一样，无声地散落开来。
她想起那个初夜，也是下着雪。那是她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大的雪。她依偎在卢伟强的怀里，只有无比的温暖。
她甚至在半夜起来，披了一件睡袍，站在窗前看雪，觉得它们就像一个个可爱的小精灵。她看得入神，却全然，没有发现卢伟强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去睡吧。别着凉了。
她说，天快亮了，还在下呢。这个冬天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卢伟强说，只要有我在，你能感觉的，只有春天。
永远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春天。
而现在，春天已经来到，为何她的心里，却依然飘飞着冬天的雪？而且，那雪花不再是记忆中的晶莹与美好，而是黑压压的一片。
仿佛是无数只乌鸦在头顶上飞舞，让她感觉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惊恐，在席卷而来。
她又一次推了推卢伟强。她叫着伟强，伟强。
卢伟强翻身过去，说，我累极了，不要烦我了。她还是在说，我想让你看看，能否带我去欧洲旅游一趟？我很想去看看巴黎圣母院。
卢伟强说，以后再说吧，我最近店里太忙了，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来。
可是她依然坚持。
甚至去摇晃卢伟强的肩膀。她还是用从前那种亲昵的口吻撒着娇，她说，你带我去，现在起来去看电脑，去看看我们去哪里？
卢伟强终于有点恼怒了。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说你有病啊？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不看看你现在多大年纪了？真的是痴人说梦！
你说什么？痴人说梦？你的话怎么这么难听？从前……从前你可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黄莺的声音里满含着委屈，言辞都有些结巴了。
你总是从前从前！卢伟强指着她的鼻子，吼了起来，拜托你擦擦眼睛看看清楚，现在都已经2016年了！时过境迁了！我们的女儿都已经十六岁了。所以，你不要再去想那些所谓的浪漫的玩意儿，还是多想想我多赚钱，让你有好日子过，这才是最最现实的！
你现在已经赚了很多钱了，我怎么觉得一点也不开心，不幸福呢！
黄莺的声音里，已经带着明显的哭腔。
那是因为你不知好歹！卢伟强继续忿忿地说，他好像要把心中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喷发出来。
我不知好歹？黄莺被这样的评价一下子刺伤了。
随即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还抓住了卢伟强的手，不停地摇晃着，说，你怎么血口喷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黄莺也开始一触即发，口无遮拦起来，她说你真心让我讨厌！厌恶！
你忘了从前我对你怎样了？你开饭店的钱，还不是我爸妈给你的吗？你忘恩负义，实在是太没有良心，太不要脸………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卢伟强已经是怒目圆睁，仿佛是离弦的箭，即将出膛。
我说你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自私自利……..
黄莺一咬牙，就全部骂了出来。
“啪啪啪”，三记响亮的耳光，如巨雷般轰响，把黄莺打得眼冒金星，目瞪口呆。
她在还没缓过神来的当口，冲上去揪住了卢伟强的衣领。
于是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嘶嚎着，像完全失去理智的疯子。
但弱肉强食。
终于，还是卢伟强占了上风。而一旦强势的卢伟强并没有就此收手，而是以更大的力量开始殴打黄莺。他的拳头像雨点般地落在黄莺娇弱的身躯上，直到有殷殷的鲜血，开始在黄莺的脸上肆意地流淌开来。
天色已经开始亮了。
面对如此的残局，卢伟强像是一个犯了罪的人一般不敢面对。他的手微微地颤栗了一下，去擦拭黄莺脸上的血迹，很快，就像触电一般收回来了。
他的无名指上，是戴着一枚钻石戒指的。那是前几年他在黄莺的生日之前，买的一对钻戒。黄莺一只，他一只。
他一直戴着。但现在，也已经被血迹溅到，而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他终于在抽搐了几秒种后，去卫生间洗手。他从里面出来，想去对黄莺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只看到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在说，我恨你！你给我滚！
他终于不再努力。
灰溜溜地，仓皇而逃。
留下黄莺一个人在那里，开始撕心裂肺，惊天动地地哭。
直到哭得连力气也没有，慢慢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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