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我怎么也难以预料的，不了了之。
当天晚上，李总听完了我的哭诉，安慰了我几句后，先让我回家休息两天，还说这几天的工资不扣的，让我放宽心。
我觉得有点纳闷，李总怎么一点也没有提到林老板。他这可是恶意猥亵，严重点要报警，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他什么也没有说，就佯装客气地把我打发了。
回家的路上，黄莺一直在为我愤愤不平。说那个林老板就是个畜生，连服务员都要动手动脚不干净，如果不是你逃出来，他可能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还说你们老板也是的，也不出来说句公道话，弄得别人都猜测纷纷的，这下你好好的名誉也要被损坏了，一定要你们老板给个说法的！
一旁的卢伟强却急忙摇头，说，还是算了吧，我刚才听别人说，这个林老板财大气粗的，黑道上也行得通，否则他怎么敢这么胆大妄为，听说这镇上所有歌舞厅的老板都让他几分的，我们都是小孩子，怎么能和这些老谋深算的人斗？还是算了算了，息事宁人吧！
黄莺说这可不行，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
卢伟强说，这世道上很多事，没法讲理的。有些气，只能自己咽下去。
没有办法，这世界很现实。
黄莺瞪了卢伟强一眼，还是气呼呼地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什么现实不现实的，我不管，我就知道，做任何事情，都会有讲公平公理的地方。今天我们潇鸿受了这么大委屈，总得有个地方让她说理吧，是不是呢…….
但，说着说着，黄莺觉得自己也没有底气了。
要不潇鸿，你不要去上班了。黄莺还是义愤填因的样子，这种破地方不要去了，你又不缺钱。我们不去了，也落得个清净。我们不和这些污泥浊水一般见识，我们走，还不行吗？
我说，不行。真的不行。我答应老板，我要继续上班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你喜欢这份工作，舍不得？
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才上了两周，就辞职了，我觉得不太好。别人会觉得我太矫情了。我决定再做一段时间的。
我决定的事，不会变的。
黄莺不再说什么了。我的犟脾气，她是知道的，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我们三人郁郁寡欢地来到我家门口，挥手告别。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正好是午夜十二点。
父亲披着外套从自己房间走出来，说，你今天回来得倒是早。
我说，我回来晚还是早，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
我径自朝自己房间走去，父亲叫住了我。
听说，你在阳光歌舞厅当服务员小姐?
父亲用质问的语气说。
怎么了？我自食其力不是好事吗？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你什么工作不好找，去找这种工作？这种地方，是你一个女孩子应该去的吗？你呀，就是怕苦怕累，和你妈一个样！
你干嘛把我和我妈扯在一起！我吼叫着，我没有妈！我早就没有妈了！
我真的火冒三丈。一提到我妈，我的头皮就发麻了。
这是我不能触碰的地方，虽然，在这之前，我以为自己早已经麻木了。
拜托爸，你还是继续上网聊天，沉浸到你的网络世界中去吧。至于我，你有空就管，没空就不要管了！
不知为何，也许是我想起了刚才在阳光歌舞厅发生的一幕，不禁感到无比委屈，眼泪不听话地夺眶而出。
父亲见我落泪，刚才还铁青的脸，瞬间变得柔和了。他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脊，叹息着说，是爸爸不好，对你关心太少了。是爸爸不对。别怪我。不过啊，我觉得你现在也不要急着上班赚钱，一来你也没什么学历，找不到好工作，二来我们家也不缺你这点钱，是不是？老爸养得起你。我觉得啊，你现在还是应该去复读，争取考上大学，那样，你就可以离开这里，有一个好前程了。
离开这里？我说，你希望我早点离开你？
爸爸也会有自己的生活。也许未来，我也会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父亲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换了话题，你自己早点休息吧。考虑一下，爸爸给你的建议。去复读，上大学。这是你的路。
他说着走向自己的房间。在细雨般迷离的灯光下，他佝偻着身子，白发在黑发丛中隐约闪亮。
他什么时候老去了？我竟浑然不知。记忆中，那个清癯挺拔的男子，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已经在时光残忍的魔法中，无声地老去了。
三天过去了。
那天离开时，李总对我说，会两天后打电话给我，让我换个班头，也就是原先的晚班换成早班，换一下环境。可是我一直没有等到任何动静。所以，三天刚过，我就主动打了李总的办公室电话。我说，李总，明天上午，我是否可以来上班？
李总说是小吕啊。你好你好。
我觉得他语气有点异样。我说可以吗？你那天不是和我说好的吗？你忘了？
没有忘。就是……李总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我听出了话里有话。
小吕啊，我要和你说声对不起了。李总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还有几分阴阳怪气的，你看看啊，林老板那件事，的确是他的不对，但你在处理方式上，还是不太妥当了。如果你能做得更委婉些，可能事情的结果，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什么叫……更委婉？我有些迷惑地说，我不太懂。
李总说，我说你不懂嘛。你就是太年轻了。太年轻了，就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做，才更圆满。
什么是经验？
我越来越听不懂李总的话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终于还是直奔了主题。李总说，小吕，反正你也是临时工，我也觉得你不适应服务性的行业。我想，你还是不用来上班了。
你说……什么？！
这下，我彻底懵了。
我竟然上了两个礼拜，就被炒了鱿鱼。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戛然而止。
李总，这件事…….我说这件事…….是因为那件事……..
我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试图还在争辩着什么，但话还没说清楚，就被李总冷冷地打断了。
他说，这件事，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如果说对方有错，但你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况且，你也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对不对？而且，因为你的举动，你的处理不当，给我们阳光歌舞厅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我们店这几天的营业额已经急剧下滑，你又该对我怎样交代呢？我这人比较迷信，我这里一位风水先生说，你不适合在这里工作，所以，你还是离开吧。放心，你的工资我让小王明天带给你，我会多付给你三天的工资，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我再次去了黄莺上班的医院。
是黄莺让我过来的。
她已经在电话里，知道了我被辞退的事。也知道了小王来过了我家，给我送来了工资。
小王来的时候，倒是挺客气的，还出人意料地说了一大推别人的坏话。包括陈姐，还有小袁。她说根本就是个阴谋和圈套，陈姐看你拿小费不开心，也想分一点呢。还有那个小袁，她们都是一伙的。我说那她们平时欺负你吗？小王说，以前当然有过了，不过我现在有靠山了，我谁也不怕了。
靠山？什么靠山？我觉得阳光歌舞厅的人说话，怎么都是云里雾里的。
我们这些从小码头来的女孩子，一定会比你们这些城里的女孩聪明。我说的聪明，不是我读书有多强，而是我们在社会上混，懂得比你们要多。怎么说呢，虽然我比你小好几岁，但社会这所大学，我快毕业，你还没考上呢，呵呵。
小王说得手舞足蹈。可能好些话憋久了，终于在我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
她觉得痛快，气色也出奇的好。我注意到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亮得刺目的钻戒，小巧的构造分外俏丽，也应该价值不菲。我不由问道，你要结婚了？
什么呀！小王得意洋洋地瞥了一下钻戒，这是别人送我的礼物。就是礼物而已。也许以后，我还会开着我梦想的名牌跑车。这是我的梦想。
我相信，一定会实现的。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像是说给我听，也是告诉她自己。
小王的梦想是一辆名牌跑车。那么我的呢？
我发现，我的梦想，是一片虚无。
脱下了服务生工作服的小王，窈窕地穿了一件粉色的羊毛连衣裙，一双高跟的黑色长筒靴，外面是一件粉紫色的羊绒大衣，系一条纯白的丝巾。盘起来的长头发卷曲地散落在肩上，笑起来还是有两个酒窝，衬着有粉色唇彩的弯弯嘴角，是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一被的时尚女郎。她看起来，要比十七岁的年龄要成熟许多，青春和美丽，依然那么清楚地写在她的脸上，它像一张金字招牌，让所有人驻足停留，为之观赏。
只是，除了她的青春和美丽，还能看到什么更有韵味的内容？也许很多年之后，也不过，是昙花一场的梦境罢了。
只是她不懂得。
当时的我，也并不懂得。
我望着她的背影，有种隐隐的忧伤，随着她的丝巾浮动着。却不知它从何而来，又将从何而去。
我的很多思绪，就像秋天纷纷的落叶，找不到它的答案，它的家。
也许，所谓阳光歌舞厅，也只是一个名小小的利场。如英国作家萨克雷所描写的场景，只不过缩小到一个窄小的版图之中。而当时的我，也还只是个单纯而热情的少女，被许多梦幻的躯壳所吸引，并追逐着，试图谛听到它梦幻般的声音。
我失望了，虽然那疼痛的黑夜的声音振聋发瞶，刺痛了我的耳膜，但我并不难过，伤心。我只是轻轻地挥一挥手，像作别西边的云彩那样，继续着我必须经历的里程。
关于生命，关于成长，我忽然在医院幽静的长廊里，默默地苏醒过来。像那些襁褓中的孩子，终于睁开了眼睛，慢慢地看见了，这个五彩纷呈的世界。
我想，我之所以那么喜欢医院，尤其是喜欢妇产科，因为这是个给人带来希望的地方。在这里，有婴孩降临人间，有重病的女人抗争了病魔，重启了未来。
在这里，陌生人会成为朋友，因为共同的磨难鼓劲，关怀，像一家人一样………
桌上的那些暖心的鸡汤，鸭汤，燕窝汤，猪肝汤，，那些五颜六色的苹果，香蕉，梨子，橙子，葡萄……还有那些红彤彤的笑脸，和乐呵呵的笑声……
医院里真的太暖和了。真的太美了。在冬天即将到来的时刻，能呆在这里过冬，在氤氲的散发的热气中穿梭，宛若置身于天堂。
这天，黄莺上的是夜班。我一直陪着她到半夜，又到婴儿室去看了，很多可爱的肉嘟嘟的婴儿。我和黄莺开玩笑，说你以后生孩子不用愁了，熟门熟路的。你可以生一打。黄莺说，生了也养不起的。我不喜欢小孩。小孩多麻烦。就像我，根本不听妈妈的话。我说你还有妈疼你，我连妈都没有。我说如果以后我生孩子，我一定给他一个最温暖最美好的家。
那夜，我睡在黄莺的护士宿舍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说不完的悄悄话。黄莺说，我真的对这个护士倒班厌烦透了。弄得我和卢伟强作息不一样，不能天天见面。我说要天天见面就结婚呀？黄英说，还没到法定年龄呢。我说卢伟强都二十四岁了。黄莺说，就算结婚，我妈那一关也过不了。算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说，我挺羡慕你们的甜蜜的。黄莺说，那就赶紧恋爱，尝试一下美妙感觉。我说我对这个不感兴起。
黄莺说我困得要命，你怎么一点倦意也没有？我说我一到医院就兴奋，就快活得睡不着。黄莺说，看来你应该去做护士，而我应该在家里享福。我说我真的是后悔，当初我怎么没有考护士呢？黄莺说，你和我不一样，你怎么能当护士呢？你要做也要做医生啊。我想，也许有一天，你会当上医生的。我说做梦吧。大学都考不上，还当医生？我和你一样，也是只想结婚生子的小女人。
我们就这样说着说着，直到打着呵欠，默默地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黄莺已经去上班了。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浴室镜子前的自己，容光焕发。这些天的憔悴已一扫而光。
对着镜子，我给自己涂上了粉色的口红，觉得自己唇红齿白，好看极了，连干枯的头发都变得乌亮乌亮的。我用皮筋绑好了马尾，穿上了牛仔外套和牛仔百褶裙，蹦蹦跳跳地走出了护士宿舍。
医院里人流如织。温暖依旧。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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