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五年,深秋十月,洛阳城。
这几日天气阴沉,有生活经验的老人一看就知道,这天马上就要下大雪了,没什么要紧事便懒得出门,在家里围着碳盆做些针线活打发时间。
可那些个垂髫小儿那是能坐得住的,这不,都聚在这个小饭馆里围着下棋呢。
岁时寒冷,并没什么客人进店,只二楼有一位客人早早就来了,点了一壶茶,几个小菜,也不着急着吃,只是看着楼下的孩子在下棋,乐在其中。
“阿豆,怎么每次都是你赢啊?你就不能适当放一下水吗?”其中不知道是第几个下台的小孩不满地抱怨道。
“就是,就是,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面对几人的指责,被称作阿豆的男孩也不生气,反而眉头一紧,沉吟片刻,认真道:“实不相瞒,对于找不到对手的这件事,我也十分苦恼。”
对面的几个孩子看他这样子,都倒吸一口,摩拳擦掌,作势要去揍他。
“要不这样,咱也不管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落棋不悔真丈夫’了,你们几人一起上,可以讨论,可以悔一子,如何?”在他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前,他抱头提议道。
他不说还行,一说,几人便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大的口气!”
“这我们要是赢了也胜之不武啊?”
“那我们要是输了,还有脸去见夫子吗?”
“也是,这样确实有点欺负人哈?”阿豆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告辞了,我阿娘叫我早点回家来着。”
几人一听他要走,顿时又着急了,哪里肯让他走,便团结起来,严阵以待,拿出必赢的气势来。
白子对黑子,你来我往,在方圆星阵间厮杀,过了不到一刻钟,棋盘上的黑子十不存一,白子攻陷大半,胜局已定。
“唉——”几人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
“又是这样!没劲!”手执黑子的男孩略微用力地把棋子丢进棋盒。
阿豆也跟着摇了摇头,一脸无奈,“我现在可以回家吃饭了吧?”
说完,他拿起放在旁边椅子的一个布偶,抱在怀里,准备起身回家。
这时,方才在楼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下棋的男人突然变了脸色,没来得及思考,脚步就已经冲了出去。
他快步来到阿豆面前,拦下他,“你手中的布偶哪来的?拿给我看看。”
几个孩子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感到莫名奇妙,你看我,我看你,都认不出来是村里的谁。
阿豆更是吓了一跳,看清面前的人是个从未见过的男子,他后退两步,把布偶藏在身后,瞪大眼睛看着他,大声地说:“我不认识你,凭什么要给你看?”
说罢,他偏身就要往外走,“麻烦你让开,我要回家了。”
永琪也意识到自己太突兀了,稳住气息,放缓语气,跟他商量,“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我只是看着这个布偶造型特别,想必我家里的小朋友也十分喜欢,想问问在哪里可以买到?”
感觉到来人气宇不凡,阿豆也不敢造次,如实回答了:“这是我阿娘特意给我做的,外面买不到。”
“你阿娘?”永琪心口猛地一跳,不免又燃起了一点点希望,会是她吗?
这五年来他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而归,但他仍是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小燕子还活着的可能性。
阿豆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男人,并不打算继续搭理他,趁着他出神,准备溜之大吉。
可他刚抬起脚,就被男人拉住了手臂,听到他沉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来跟你下一局,如果你输了,就带我去见你娘亲。”
不是询问,不是请求,而是别无选择。
这个男子的气场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强大,好像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阿豆不知道怎么的,双脚好像不受控制,又乖乖地坐回椅子上。
他的棋艺在同龄人当中确实是极高的,但在永琪面前就不够瞧了。
永琪本也觉得这个孩子是个可造之材,若是放在平时,他定会与他慢慢切磋,指点他一二,但是当下他心中焦急,全然没有那样的心情,索性快刀斩乱麻,没几下就把阿豆从常胜将军变成了手下败将。
一旁观战的几个孩子更是云里雾里,还没看清局势就已经结束了,一脸不可置信。
阿豆也是面色颓败,有些不服气。
“好了,你输了,我们走吧。”
阿豆耷拉着脑袋走在前头,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脱身才好。他哪里敢真的带人去找娘亲,近年来,她都是深居简出,不常与外界交流,而且……
她不止一次说过,不让他叫她娘亲。
阿豆故意把永琪往小巷子里带,料想他也不认得路,就在巷子里来来回回绕了好多圈,就在他看准时机,准备遁入一个小路时,身后的永琪像是知道他会这么做一样,纠着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就像是拎一只小鸡那么轻松。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人怎么这么粗鲁?”阿豆恼羞成怒,反手去打男人抓着他衣领的手。
永琪把他放下来,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带路。
“走吧。”
阿豆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智力和武力的差距都太了大,逃是逃不掉的,只好硬着头皮把人往家里带。
只是想买个布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但是阿娘好像很宝贝这个布偶,就连他怀里抱着的这个都只是个复刻品。
他正提心吊胆的想着,忽然听到那男人开口:“你的棋艺不错,是你爹教你的吗?”
不得不说这男人是会挑话题的,说起阿爹,那阿豆可就有话说了。
阿爹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无所不能,不仅武功一流,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听阿娘说,阿爹以前还是个大将军呢!
但是这些话,阿豆只能心里说说,不能告诉别人,因为阿爹说过,他现在只想守着他和阿娘平静地生活,不想再牵扯前尘往事。
“是啊,我阿爹的棋艺可厉害了!”他并不多说,只是回答关于下棋的事,“可惜村里没有他的对手,常常下不尽兴。”
诶,话说回来,这个男人的棋艺也不差,说不定阿爹棋逢对手了,还会高兴得奖励他呢!
这样想着,阿豆突然就不担心了,还对快点到家产生了一丝丝期待。
身旁的男人看着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那你今年几岁了?”问出这个问题,永琪隐隐有些心痛。
阿豆如实回答:“我今年五岁。”
“五岁?那是几月生的?”心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没等到阿豆的回答,就看到身边的小人儿一阵风似地往一个小院跑去,大声叫着:“阿爹,阿爹,我带了个高手回来,你们快点过上几招吧!”
永琪也追着他的身影往前走。
阿豆拉开竹门,兴冲冲地往里面跑去,兴奋地叫着:“阿爹,阿娘,我回来了!”
虽是这样叫着,他心里是有些犯怵的,阿娘又该说他乱叫了。
但,他不想在外人面前承认自己是个没有娘亲的孩子。
永琪也跟着他往院子里走,四处打量着。
这是个简朴的小院,没有高大的围墙,鲜艳的琉璃瓦,只有三面篱笆围起来,院子的地面落了厚厚的一层银杏叶,金灿灿的,踩上去沙沙作响,还有一棵桂花树,清香扑鼻。
“奇怪,阿爹阿娘去哪了?”阿豆在几个房间都搜查了一遍,仍是没看到他们的身影,又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没关系,他们可能是去忙了,我可以等。”永琪好脾气地回答。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最后阿豆实在是等得无聊了,便提议一边下棋一边等。
终于,门外传来沙沙的声音。
有人进来了。
永琪顿时心里中一紧,捏着棋子,久久不落下,也不出去。
会是她吗?
阿豆听到声音立马像个屁股装了弹簧一样,一溜烟就蹦了出去。
没一会又传来他惊慌的声音:“你是谁?来我家干什么?”
那人没回他,只是朝屋里弓身作揖,“主子,暮色已沉,您该回去休息了。”
“主子?”阿豆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半点也不敢动弹。
这个男人果然来头不小。
还好刚才没有说太多关于阿爹阿娘的事。
难道阿爹阿娘是为了躲避他才这么晚不回来的?
“阿豆,我明日还来找你下棋,可好?”今日的药还没服用,腿上隐隐传来,永琪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好,好啊。”阿豆呵呵两声,讪讪答道。
看着那男人走出院子,阿豆松了一口气,“终于走了,他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对布偶感兴趣呢?”
没多久,终于看到了阿爹阿娘的身影从门外进来,阿豆撒腿就跑到两人面前,奋力一跃就攀上了阿爹宽大的后背。
“阿爹,阿娘,你们终于回来了!”
“阿豆,你又乱叫!”
果然,阿娘又生气了。
阿豆嘻嘻地打马虎眼,“阿娘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
“你还说!”
阿豆向她作了个鬼脸,看向阿爹,却见他一脸严肃。
紧接着,沉闷的声音从他的胸腔传来,“阿豆,你今天怎么把不认识的人随便带到家里来?”
阿豆蔫蔫地哦了一声,然后解释:“他说胖虎的造型独特,很喜欢,想向阿……姑姑讨教怎么做的?”
差点脱里而出的“阿娘”,拐个弯又回了正轨。
阿爹听到他这话,眉头紧蹙,要不是现在是冬天,没有蚊子,否则他不怀疑会有几个蚊子命绝于此。
刚才还作势要打他的姑姑更是面色忧戚,双目腥红,豆大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阿豆见状,急忙从阿爹背上跳下来,抱住她的大腿,哭着道歉:“姑姑,对不起,对不起,都是阿豆的错,我再也不乱说话了,再也不出去拈花惹草了,你别哭,别哭……哇……”
说都没说完,他倒是哭得最大声了。
“不是你的错……是姑姑的错……”女子轻轻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