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爱紧紧靠在一起。
天刚刚亮起，村子还未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世界进入了片刻宁静。
我有些累，整个人靠在小爱身上，一开始，我还害怕会弄脏她天蓝色的连衣裙，脑袋碰到她肩膀那一刻，她伸手抱住我，我便无暇顾及太多。
“小爱，如果能投胎的话？你想有一个怎样的家庭呢？”我问。
她沉思了好久，才说道，“我还是想有个爱我的父母，虽说我记不清了，但是我一直觉得，我的父母不爱我，要不然我怎么会连坟都没有。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孤魂野鬼。”
当鬼久了就会忘记生前的事吗？
小爱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小爱”这个名字，都是她成鬼后给自己取的。
我想要不要把生前的事背一背，但仔细一想，好像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留住的回忆，甚至有些东西于我而言，忘了也好。
“小蓝你呢？”
“我啊…”
我笑了笑…
我有说不完的心愿，有爸妈爱我，能够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里，有很多朋友，有穿不完的裙子和吃不完的零食，还要去看我上辈子未曾看到过的海。
但思来想去，我还是说出了与上面不相同的话，“下辈子，我一定当一个男生。”
“为什么？”小爱不解地问我。
“因为女孩子没用啊！”
…
女孩子没用，这是从小就刻在我骨子里的“真理”
自我记事那一刻到我死，这是我听到过次数最多的一句话，在我爸妈嘴里，爷爷嘴里，叔叔婶婶嘴里，甚至是邻里乡亲嘴里。
而且自我爸妈回来后，这种“真理”体现的愈发淋漓尽致。
我上学时学校里要拿学费。
爷爷不想让我去，他说女孩子读书没用，纯粹浪费钱，他想让我去村里的纸包加工厂干活，据说一天能赚二十块钱。
但是我被拒了。
一是我年龄太小，那时候我还没有十岁，二是他们说必须要识字。
爷爷这才不情愿地允许我踏入学校的大门。
我死时，也不过才读到五年级。
开学前一周，爷爷瞒着我，替我去学校里办理了退学手续。
我的成绩在年级里排第一，老师说过，只有好好学习，才能跨过包围着我们的山，我拼了命读书，每次看到自己近乎满分的卷子，我便感觉自己离山那边又近了一步。
那天老师找到家里时，我正在收拾书包。
我的书包是一个从中间剪开的尿素袋子。上面用针缝上手提手，里面有一只短到近乎握不住的铅笔和一只墨水不多的钢笔。
来找我的是我的语文老师，她并不是我的班主任。
看到她，我着实有些惊讶，但也很兴奋。
我很喜欢这个愿意跟我分享外面故事的老师。
老师先是问了一下我的暑假作业。
我从书包里拿出来递给她。
她看完后突然叹了一口气，“招弟，能告诉老师，为什么不读书了吗？”
我的眼泪在她说完那句话后，直接流了出来。
读书是我暗无天日的人生里唯一的光，谁都不会想着把光扔掉。
“招弟，能告诉老师为什么退学吗？”
“老师，我想上学。”我哽咽道。
老师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而恰巧此时，我爷爷推门走了进来，他第一句话便是，“我家招弟以后就不去读书了。”
“你爷爷为什么不让你读书，你成绩明明那么好？”小爱问。
“因为女孩子读书没用啊，而且我爸妈要带着我弟弟回来了，钱要留给我弟弟，留给有用的人。”
“那你最后真的没上学？”
我摇摇头。
今年义务教育的政策终是轮到我们这偏僻的小山村，说是以后学费全免。
这应该是我活着遇到的唯一一件幸运的事。
爷爷觉得既然是免费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便让我回了学校，但告诉我，在读一年就必须回来给我弟赚钱。
这些事仅仅是冰山一角。
而且不止我家说女孩子没用，整个村子似乎都有意无意地把这当成一种不可侵犯的“真理”
比如祭祖只能男孩子去，女孩子去了就是对祖先的大不敬。家里族谱只有男孩子可以上。村里的宅基地也只有男孩子才能有。
我还有一个妹妹。
她出生前算命先生曾给我妈算过，说我妈这一胎会是男孩。
那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爷爷逢人就会吹嘘，自己又要有孙子了，他甚至攒了很长时间的钱，买了一只老母鸡，在我妈生产当天提着鸡来了我家。
直到婴儿啼哭声响起，接生婆从屋里跑出来，哭丧着脸说生了个女孩。
当时我们全家人的反应，一度让我以为。我妈生了个妖怪。
我爷爷黑着脸，提着那只鸡愤愤地离开了我们家，临走前还朝我妈生产的门口，吐了一口唾沫。
我爸那晚摔了不少东西，辱骂了我妈一晚上。
我妈则坐在床边哭了一整晚。
谁都没有去管我刚出生的妹妹。
才八岁的我偷偷跑过去，坐在我妹妹旁边，看了一整夜。
我在想，如果此刻躺在床上的是个男孩，现在家里应该充斥着鸡汤的香味。爷爷是笑的，爸爸是笑的，妈妈也是笑的。
然而现实是又一个和我一样没用的人出生了。
第二天，我妹妹便有了一个名字，“温来弟。”
一个月后，爸妈便带着“来弟”走了，留我跟爷爷一起生活。
我爷爷不止我爸一个儿子，我还有几个叔叔，他们家里都有男孩子，有一段时间学校里发牛奶，爷爷便责令我带回来给叔叔家的弟弟。若是我偷喝了，不但好几天没有饭吃，还会挨揍。
妈妈之前也曾跟我说，男孩子能让她扬眉吐气，我太没用了，只会让他窝囊。
我仅有的十年人生都是在这样大大小小的事情中度过，它们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再告诉我：女孩子没用。
“如果我是男孩子，我就会有好看的衣服，吃不完的零食，哪怕家里穷，我也会有最好的东西，会一直上学，也会跨过山，看到海，所以我下一辈子一定要当一个男孩子。”
我说完看向小爱，只见她一脸怨气地盯着我：“我真想把你们家里所有人都揍一遍！他们比鬼还恐怖！”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你爸妈杀了你，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小爱越说越气，她从地上捡起石子，不停地往对面的墙壁上摔。
突然，她凑到我面前，一脸兴奋地说道，“要不然今晚我们干他一篇，杀人偿命，反正我们是鬼，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
“你…你确定？”我问。
“嗯！”她立即点点头，“要不然难解我心中的愤怒！等到了晚上我们就守在你家门口，等你爸妈都睡了后，我们偷偷潜进你家，反正他们也看不到我们，即使第二天有人发现他们死了，也只能成为一桩悬案，会有谁想到他们是被鬼杀了。”
她的计划听起来的确是可行，但是我还在犹豫。
“你是在害怕吗？小蓝？”她见我不说话，开口问道。
我摇摇头。
说不上害怕，毕竟我已经是鬼，只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杀人。
而且鬼杀了人，人间管不到，并不代表我们就可以逍遥法外。
“小爱，那我们会下十八层地狱吧，受尽各种痛楚，说不定还会魂飞魄散。”
小爱一下子安静下来，表情很是受挫。
我伸手拥住她，“小爱，没必要搭上我们美好的下一辈子，我们还有太多事没做不是吗？”
我听到小爱在我耳边微微“哼”了一声。
“但就这样？让他们逍遥法外？这也太便宜他们了吧！”
我也想让坏人受到应有的处罚。
但现实是即使有一天有人发现我死了，或者更进一步发现我是被杀死的，他们也不会怀疑到我父母头上。
有谁会相信父母会杀死自己的孩子呢？
“或许，我们可以报警。”我提议道。
“报警要有证据的。”小爱哭丧着脸，而且我们打不通人间的电话。”
“那往警察局里塞纸条呢？这可以吗？”
小爱摇摇头，“我不知道，毕竟我也没做过，我只知道人间的东西我们只碰得了形，碰不了体，就像这些吃得。”小爱指着被我们扔了一地的垃圾袋说道，“在他们眼里这些食物从来没被动过，完好无损地放在一开始的位置，但事实上我们已经吃了。”
我也惆怅起来。
照她这个说法，递纸条的办法可能也行不通。
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和小爱坐在一起，谁都没有说话。
我听到外面人交谈的声音，他们讨论着今年庄稼的大致收成。
我想，外面天彻底亮了。
村前的小溪里一定有不少婶婶在洗衣服。
田野里定会有人细心呵护自己的庄稼，尽管他已经大汗淋漓，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
村子里的某个角落一定围着一群大妈，对村子里近期发生的新鲜事开始稀奇古怪地讨论，村前的那棵大树下一定围了一群老爷爷，手里拿着一把有些年代的蒲扇，围在一个小桌子面前打牌。
现在还是学校放短假的时间，街上一定有不少成群结伴出来玩的孩子。男生会在地上挖一个洞，从口袋里掏出五颜六色的弹珠，或是找一块平坦的地面，几个人围在一起，手里攥着一张张圆形的卡牌。
女生也会采集各种花花草草，将他们捣碎放在各式各样的器皿中，美名其曰佳肴。
这些是我见过却不曾拥有的人间。
而我只会在天还未亮之时便要起床烧好一壶水，还要去地里割猪草喂猪。每逢周末更是要去地里干农活，由于打不了农药，地里所有的杂草都需要我亲手扒出来。
午后十点的太阳最是毒辣，我弯着身子在田地里，整个后背都是火辣的，胳膊甚至还被晒去一层皮。
秋收的时候最是忙碌，年纪小的我推不动车子，只能跑到其他叔叔家帮忙，来换取他们的帮助。
晚上回家躺在床上，劳累一天不说还要听着爷爷的呼噜声，辗转难眠。
这才是我经历过的人间。
人间挺好的，只是容不下我而已。
“小蓝！”
小爱的吼声让我回过神来。
“怎么了？”我茫然地看向她。
“我想到办法了！”她很激动，不停地晃着我的胳膊，“既然我们没法说，那就让你爸妈自己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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