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完呢，还有第三种。这一种从表面上看起来是现代才出现的，但实则也是一种比较古老的社群施暴方式。"景瑶说道，"知道高利贷吧？贷款方通过各种方式诱骗借款者向其借款，而迫于生活压力的借款者无奈只得接受贷方的无理需求，成为负债者。为了防止那些负债累累而还不起钱的借款者揭露他骗取高利贷的恶行，他们用自己社群中那些流氓地痞来从事暴力来威胁借款者，使负债者致伤乃至死亡。"
"借款者就这样被那些社群所杀害了——无论这些社群直接或间接地参加了这场看不见的屠杀当中。总之，他们成功地赚取到了那些不义之财。为了掩盖他们的犯罪现场，这些犯罪者声称因为受害者还不起他们那几乎不可能还清的钱，说自己是无辜的，来掩饰他们对受害者的暴行。这些暴行可能是群体殴打、精神虐待、也可能是持械导致的伤亡等。"她说，"社群，这个残忍而血腥的恐怖机器无时不刻地向那些不愿被它规训的异己施暴。它用人们赐予它的归属感吮吸着社会，来伪装出一副和善的面孔欺骗那些相信它的人。"
"举个例子，我就说**吧。有个类似于中介的角色向一名男性推荐他的理想配偶，男性抵挡不住这种**的陷阱，陷入了社群的控制当中。为了他夙夜难求的爱情，男性将自身置入了社群的共同体话语当中，因而失去了他的示威权与话语权。"景瑶说，"当男性猛然意识到他所谓的配偶不过是社群的骗局时，并以此要脱身时，他却早已裸露在社群的暴力机关之下而无处躲避，他所用的一切语言都对这个暴力机关无济于事——因为他所用的语言早已陷入社群高圈层所创造的话语体系之中!这些高圈层的人知道，'谁控制了过去，谁就控制了未来。'只要剥夺了受暴者的示威权与话语权，那他要么臣服于社群，成为这个虚构共同体的一员；要么在这台暴力机器的碾压下消失。"
章梓夏问:"我看高中或大学的每个班级中里有一些家里有基础的学生作为中介方，向那些性格单纯的男学生推荐女友，不知道这种算不算呢?"
"这种当然算了，它是一种日常世界中社群的主要变形之一。"景瑶点点头回答说，"不过更常见的一种变形是，"有专门负责相亲的APP，男配偶通过婚恋机构这种社群作为中介来找到女配偶。配偶将自己的身份信息交给中介，其实有意无意地接近了社群的施暴领域。为了赚得更多的钱，中介通过刻画女配偶的人设来抓挠她们的心理。然而这种他人构建的人设与自创的人设不同，它经历了两次体验的转手，因而这种体验是不在身的。从表面上看，中介以吸引男配偶的名义向女配偶推销给她的人设，然后才被社群中专门宣传人设的社群成员所创造出来。然而，当我们从生产的角度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一生产活动中体验的转手顺序截然相反——在第一次转手中，人设被社群中制造它的人生产出来，其形式被供需的中介所截获；在第二次转手中，人设作为中介的商品买给女配偶，中介也从创造人设的社群成员中占得了'人设'这一产品的价值，并指派社群中的成员来负责。在此过程中，中介本身没有参与到"人设"的生产当中，而是通过剥削社群内部来吸纳女配偶成为会员——也就是他们社群当中的一部分，进而扩大社群的控制，这样他就可以向那些配偶索要更多的会员费来填满他的腰包。"
"社群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具有隐含的潜规则。社群的管理制度中存在一个无法观测到内部的暗箱，潜规则正是容纳于黑箱内部的存在。"景瑶说，"这些潜规则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增多。它们往往只能通过试错才能呈现出来，而且使人们做事的门槛变得更高，进而阻碍社会的发展。"
"总之，我们可以总结出社群的重要特点:通过营造归属感来占有进入社群者的示威权与话语权，并将它化作社群的一部分——即暴力，以此建立它的施暴领域与相应的话语体系。"景瑶讲述道，"而占有暴力的人，便是在这一社会形式下的高圈层，也就是剥削阶级。"
"嗯…该我该如何理解'社群的话语体系'到底是什么？"
"像网络中各个领域当中的梗、动漫小说游戏中一些晦涩难懂的黑话，都可以成为社群话语体系的一部分。"景瑶说，"社群会排斥那些不会说它建立的话语的个体，并将其视为异端。怎么理解呢？就像古罗马对一个不会说拉丁语的日耳曼难民们所做的那样。"
"等等，难道烧杀抢掠不是日耳曼蛮族对罗马帝国所做的吗?"章梓夏问她道，"罗马的官方史书就是这么写的啊。"
"正因为是罗马贵族编写的史书，才会把那些日耳曼难民称作蛮族。高贵的罗马贵族经常评判那些移民怎么侵占了他们的社会权力、是如何杀死他们这些罗马血统继承者的。然而，他们却很少反思究竟是什么缘故才导致这样的杀戮，以及他们自己是如何歧视那些逃避饥寒的不幸者。"她说，"如果对此历史的了解只停留在"一场蛮族入侵"上，那我们恐怕无法现身处地体会到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见证。由于气候变冷，东边的匈人社群渴望于一个更好的生产环境来实现社群的进一步控制，于是开始向住在当地的日耳曼人进行一系列的施压，大量难民因而开始涌入罗马。"
"从表面上看，罗马帝国对外来移民的态度很宽容。然而，这种所谓的"多元化"仅限于'蛮族'的高圈层，许多'蛮族'低圈层甚至连在罗马帝国的居住权利都没有，还要为那些蛮族高圈层的问题背锅。"景瑶回答，"公元四世纪末东罗马出现的多瑙河危机，河流下游已经积聚了一百万人的极限数字，其中西哥特人占据了难民的主体。为了有固定的住所可供居住，西哥特人只能通过为帝国服兵役，才能祈求到好一点的处境。下默西亚难民暴动和色雷斯矿工起义就体现了蛮族难民与罗马矿工对罗马帝国的反抗斗争。"
"连相对稳定的东罗马帝国都是如此，那就更不必提连年战乱的西罗马了。在比斯巴达克斯起义还要浩大的巴高达运动前夕，罗马边境便积累了无数破产农民、债务奴隶或罪犯。他们大多都是高卢"蛮族"社群的底层，因为无法忍受帝国的强行征兵，在高强度训练和军官的歧视性虐待下逃进乡间，建立了正史上鲜为人知的'巴高达乐园'；很多日耳曼难民不会说拉丁语，看上去就像近现代的欧美黑人一样粗俗野蛮。在成为罗马公民后，原来的日耳曼难民所受到罗马人社群的歧视非但不减而且日加严重。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与罗马帝国社群内部严重的阶级矛盾有关。日耳曼人难民成为了罗马人圈子上下层发泄愤怒的活靶子，在一定程度上转移了古罗马社会的根本矛盾。"景瑶说，"但与此同时，日耳曼难民面临着日耳曼人社群圈顶层的压迫与来自主体民族社群的敌视这双重煎熬。负责安顿难民的罗马官员无所作为，他们贪污安置费，强夺救济粮，使难民们卡在缝隙间不能呼吸。有些难民为了生存，被迫用唯一的孩子换取勉强饱腹的食物。"
"随着大量日耳曼难民大量滞留在罗马边境，难民潮开始与罗马帝国的边境士兵发生对峙，曾让令罗马贵族们感到骄傲的帝国士兵，此刻却在难民群众的连续冲击下瞬间淹没——他们的民族歧视很快就为日耳曼难民的民族仇杀孕育了恶果。"景瑶说，"而在欧洲一次次的难民暴动中，部分清醒的罗马无产阶级和同样受到帝国剥削的难民共进退，给罗马帝国了一记迎头痛击。这刚好应证了波斯官僚此刻可能对罗马的看法:罗马帝国的行为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波斯的官员能比罗马贵族能好到哪里去。"景瑶转折说道，"波斯人为了阻止饥寒交迫的难民涌入国境，尽管通过各种严令，包括修筑高墙来停止难民的脚步，使阿拉伯半岛上的难民为了生存不得不相互残杀。但，波斯终究没能挡住阿拉伯难民组织起来的军队。这一切的发生是因为什么呢？"
"是因为摸着罗马石头过河的萨珊波斯在剥削他们自己社群底层的方面上，一点也不亚于他们的劲敌罗马，甚至比罗马豪强还要残暴!波斯人的圈高层转头多少次，还假装视而不见？光是在复活雅利安遗毒的种姓制度一点，他们就完全可以被人民判处死罪，不知道这些人要长几双耳朵，才能听到波斯民众哭泣？波斯农民焚毁掉他们辛辛苦苦耕作的农田，来满足圈高层的"大国战略"，无数劳动者却因此横尸遍野；军队驱逐了无数居住在故土的住民，让无辜的人一路上经受饥寒。还要牺牲多少生命，波斯人圈顶层才知道太多人已在波罗战争和瘟疫饥荒中死去？不过阿拉伯人可不给时间等待波斯官僚们认真听民众哭泣与呐喊的时间，他们迅速攻进了泰西封，将波斯这个'反罗先锋'硬生生给除掉了。"
"我想说的是，在东西方两大帝国黯然失色的时分里，敢于反抗罗马和波斯恐怖统治的日耳曼难民和阿拉伯蛮夷下层，与同样受到压迫的罗马人底层和波斯人底层一样都是最具有历史性的人。"她说，"他们才是真正参加了圈层斗争的人，而不是那些日耳曼蛮族、阿拉伯蛮夷的顶层权贵，以及谋略已久的基督教社群顶层和如鱼得水的伊斯兰教领袖。朝不保夕的人们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也比先前的任何一刻更接近不朽。诚然，这些义士也无可避免地造成了被后世常知的那些杀戮，因为诱使他们施暴的人正是上述那些民族、宗教这些社群的意见领袖们。所以有一件事要明白，难民在历史的运动中表现为这两面:他们可以成为消耗资源的阻力，也可以成为推进历史的动力。"
章梓夏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下午三点四十九了。"图书馆四点整就要关门了，咱们要么先出去吧。等再晚一会的话人流就太多了。"
"行吧。"景瑶玲起桌上的手提袋，"你家正好也跟我顺路，那么就一块上地铁吧。"
"那老师，您不打算回学校了吗？"章梓夏问。
"姐比你大不了几个月，管姐叫老师干嘛。"景瑶笑着说，"咱们边走边接着说。"
章梓夏和景瑶离开了这家图书馆。那本《动物入侵》则和别的书一落放在椅边的客桌上，等着图书管理员去放回原处。天花板上的空调吹着冷风，使炎热的夏天变清爽了不少。书页随着风一页页翻动。图书馆所有人都走了。等到图书管理员关掉空调之后，冷风才逐渐停息。《动物入侵》的页码也随之停在了第二百一十七页，也就是四十章所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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