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军万马中,束冠长眉的男子持枪立在尸体垒砌的高台之上。高台之下,敌人围成固若金汤的一方地。他立在困兽将死的局面中,一身血染的袍随风扬起,手中□□因饱食敌军的血肉,显得狰狞肃穆。
稍有一两个试探向前的士兵,皆被他俯仰间挫骨扬灰在□□之下。他大喝一声,仰天大笑道:“既是一死,我顾长川杀一个,便赚了一个。”
这一声方过,敌军进攻的旗帜便缓缓落下来。转瞬间,顾长川和他立而不倒的□□便尽数淹没在敌军的铁蹄之下。
“夫君!”
顾娘子自噩梦中醒来,丧钟之声随着一匹报信的马,一并打破这个宁静的村落。
武安村一十八个男丁,连同朝廷派出的一万大军,皆战死在秋原之野的战场上。顾娘子与旁的女子不同,她并没有大吵大闹,备妥丈夫的衣冠冢后,便缓缓前往夫君最爱的那一片芙蕖林中。
她似做好了什么准备一般,对周遭的一切全然不顾,即便上山的路上撞在了别人的身上,她也似毫无察觉一般,漫步走过。她将簪发的芙蕖花与丈夫的衣冠冢一并埋于土中,在墓碑前一坐便是七日,水米不进,甚至连腹中的胎儿也无暇顾及,只一心盼着与丈夫生死相随。
就在她即将昏死的第七日,闭目倒下时,却跌入一个温暖而清香的怀抱。那香气随清风而来,似是她与夫君初见时共簪发上的那朵芙蕖,留恋的味道与不舍的过往缠绵在一起,使她牢牢攥住眼前人的衣袖,久久不肯割舍。
那是顾长川归来的第一日,他将濒死的娘子揽入怀抱,从奈河彼岸唤回了娘子和腹中的孩儿。
二
十年后的武安村,寂静的黎明迎来一个弱冠秀眉的小道士。小道士破碎的衣角和其上隐约可见的斑斑血迹,似是从战祸中洗礼而来一般。
清晨的小村寂静无声,小道士按照记忆中某个人给他指过的路,缓缓走过一家又一家,直到听见一阵喧闹。
这一场属于孩子嬉戏的喧闹,在闭塞的村落里显得格外刺耳。几个孩子打趣般扔着石头,目标是一个弱小而纤瘦的十岁孩童。他双手抱头躲在角落里,连呼救也懒得唤出口,显然是被欺负惯了的。
小道士自是看不过去,出声呵斥了顽劣的孩子,那些孩子做了个鬼脸,便一哄而散。就在小道士准备离开时,十岁的孩子已懦懦躲在他身后,扯着他破碎的衣角道:“娘说,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孩子似是踌躇许久,方道:“我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让我娘给您做一顿饭,可好?”
这样一场意料之外的搭救本是出自大义,小道士并不求什么回报,却在看到孩子的娘亲以后,辗转停下了步伐。
小道士朝门内的顾娘子一揖,颔首道:“叨扰了。”
孩子的家里十分贫苦,所谓一顿餐饭,只是一碗清粥,配了几棵野菜。这样一顿简单的饭,却为孩子换来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小道士愿意听他讲任何有趣的事。他捡过的漂亮石头,他看过的最美的红叶,以及他梦里那个英勇的父亲。
孩子梦里的父亲,手持三尺长的□□,披荆斩棘,血染沙场。他的父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立于万千尸骸之上,英勇战死的郎儿将。
小道士正意犹未尽地听着,却见孩子的母亲用碗口粗的棍子打在他身上,呵斥了他这个异想天开的梦。
原是孩子的父亲还活着,十年前的那场战役使他成了痴傻之人。孩子自有记忆开始,父亲每日便只懂得坐在芙蕖花下,赏花谢花落,仿若一个等待死亡的儒士,与梦中的父亲,判若两人。全村一十八个男丁,只有他一人归来。而这样一个痴傻之人又说不清他如何从沙场上逃生回来,因此,村中的人都认为他的命是在苟且偷生中捡来的,连同他的妻儿,便皆需这般,苟且偷生得活着。
孩子厌恶他有一个这样的父亲,泪眼含恨中狠狠冲父亲唾弃了一口,便奔跑出门。
三
小道士称自己来武安村是为了实现对一个人的承诺,因需废些时日,便先在顾家安顿下来。他见顾家娘子日日为她夫君擦身洗漱,甚是辛苦。偶尔出门,还要遭受邻里的嘲弄谩骂。小道士不懂,这样匍匐苟活的日子,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是我失而复得的夫君,我只求他陪伴在我身边。”顾娘子这样笑道,低头替夫君将鞋子穿好,道了一声失陪,便又转身忙碌别的事去了。而顾家相公仍旧坐在一树繁花之下,憨憨傻乐。
彼时,孩子躲在门后,眼看着母亲的辛苦和父亲的无动于衷,握紧了手中利刃向外的匕首。这一幕小道士是瞧见了的,可是,他却只是站在原地,抬首看着树梢上开至荼蘼的芙蕖花,无声叹息道:“时候到了。”
这一夜,顾家出了一桩杀人未遂的命案。十岁大的孩子手持的匕首上皆是黏腻的血腥,他的脚下躺着他的父亲,血流了一地的红,孩子却站在血污中,笑着对母亲说:“这才是我梦中那个血染战袍的父亲啊。”
顾家娘子慌乱地找来郎中为夫君诊治,却是回天乏术,只能静等死亡的来临。而她的孩子早已被官府带走,一夜之间,顾家娘子即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彼时,小道士安静走到她的身边,问她对这样支离破碎的日子,是否还有留恋?
“其实,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夫君,”顾家娘子突然笑起来,道:“儿子的那个梦,自夫君归来之日起,我便每夜都亲身经历一回。”
顾家娘子将榻上之人的衣襟整理妥当,又道:“可他与我的夫君有同样的眉眼,又生得同样的容颜,只要能时常看上一眼,我便相信,是我的夫君回来了。”
顾娘子的话音方落,榻上的人已缓缓睁开眼睛。
“娘子……”这是顾长川十年来,说过的第一句话。他缓缓抬起手臂,想要抚落娘子眼角上摇摇欲坠的泪花,“别哭……”
他虽风轻云淡地笑着,抬起的手臂却似坠了磐石。虚弱的手只差一寸便可触及到娘子泪眼婆娑的面庞,却在顾娘子伸手去揽的那一刻,如破碎的星子一般,自手臂开始,逐渐蔓延全身。直到那熟悉的笑容也碎裂开来,顾长川的话,却仍回荡在耳边,他说:“娘子,别哭……”
顾娘子急忙将顾长川揽入怀中,却揽得一塌虚无,只有一朵芙蕖花静静倚在空塌之上。那是顾长川临行前,顾娘子系在他衣襟上的那朵。
顾娘子望着空空荡荡的床榻,似自言自语,却又似对小道士说:“你说,为什么失去了,却要得到;得到了,又要继而失去呢?”
小道士捻起那朵芙蕖,似菩提点水一般,点在顾娘子的眉心之上,颔首笑道:“我曾在战场上遇到一个士兵,他虽不是将军,却立在千军万马之中,士气逼人。他临死之时,托我渡他娘子一程。他说,他的尸骨葬在沙场之上,是死得其所。只是他太了解自己的娘子,怕他的娘子会生死相随。故而,托我来带你历练这一场梦。”
顾娘子只觉额上的芙蕖似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在临将昏睡时,她仿佛听见夫君将死时,说过的那一番话,他说:“请把我的魂魄附在这株芙蕖之上,带我回家,让我再见娘子最后一面。”
“夫君!”
又是一场噩梦,却与以往的有些不同。顾娘子倒在芙蕖花林中,丈夫的墓碑仍是新立,她只是沉睡七日,梦中却已十年。
“这是你掉落的芙蕖花吗?”
顾娘子蓦然回首,一个弱冠少年正站在她身后,仿若道士模样,将一朵芙蕖送到她的面前。
她记得那朵芙蕖,出征之前,她将这朵芙蕖,系在夫君的衣襟之上。
她说:“早日平安归来。”
夫君说:“即便身死,定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