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感觉这次过生辰要比以往热闹。
从前的他忙着拜师学艺，一心扑在救母改天条上，已经有好几年没过生辰了。自他记事起，一直都是爹在给他过生辰，他从没见过母亲。儿时的他每次听村里的柱子狗蛋儿他们兴高采烈地讲起他们的娘亲是如何在生辰那天煮长寿面给他们吃，或是送他们裁制好的新衣，又或是一家人步行到临近的镇子里购置点儿有意思的小物件，吃一串糖葫芦之类的甜甜嘴，他心里其实是很羡慕的，却不敢表现出来。当小伙伴们在他面前显摆新衣服新玩具的时候，他只是努努嘴，把脸扭向一边：“这有什么稀奇的，我爹也会做。”
“可这是我娘给我缝的，你有娘吗？”村里的狗蛋儿穿着一身新夹袄，神气十足地叉腰站着，语气里全是得意。
他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但很快就看不见了，扬起的小脸盛满倔强：“我有娘！她还给我留了一盏闪闪发亮的灯，比你们的玩具好看多了！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灯有什么稀奇的，谁家都有嘛。”狗蛋儿不在意地撇撇嘴，继续嚷嚷：“但是我们都有娘，就你没有！过不了多久是多久啊，我才不信！你就是没娘的孩子哈哈哈……”狗蛋儿说完，和周围的一帮孩子哄笑起来。
那时他是怎么做的？他只记得伴随着小伙伴们刺耳的笑声，他一个猛子扑倒面前的狗蛋儿，结结实实地照他鼻子上来了一拳，马上那鼻管便淌出两股血来。小孩子中间一旦动了手，势必会闹得鸡飞狗跳。这边他和狗蛋儿扭打在一块儿，另外的孩子有加入的，有吓哭的，还有跑回去告状的，总之闹哄哄地乱成一团。但是最后，还是他爹先领着他登门致歉，然后带他回家为他处理身上的淤青和肿胀。那时爹本来想教训他几句，但知道缘由后又把训斥的话咽了回去，最后叹口气放下药瓶子，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挂在天边的月亮，久久无言。年幼的他只是委屈没有娘亲在身边给自己做长寿面、裁新衣，直到现在他才懂得当时父亲孤寂落寞的背影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那样一个清冷的夜晚，即便他们父子二人互相陪伴，但终究是天上月圆人不圆，而这种缺憾，他原以为会煎熬他们父子一生的。
“沉香…沉香？你发什么呆呀？”突然一阵摇晃把他从略显忧伤的回忆中拽出来，迎面是八太子一张放大的“俊脸”：“看见这么多生辰贺礼，傻啦？”
“啊？没有没有。”他总算回过了神，连忙说道：“你们能来给我过生辰，我高兴。”许是太久没有这么多人来给他过生辰，他有些不适应吧。
刘家村的小房子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乌泱泱站了一地的人。八太子、四公主、哪吒、杨戬、嫦娥、猪八戒、丁香，再加上沉香一家四口，大家亲亲热热地围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来来来，你看，这是我们东海的好酒“清波醉”，五百年光景就出了这三坛，这回一下子就给你带了两坛，怎么样，你舅舅我够意思吧！”八太子十分豪迈地往沉香背上拍了一巴掌，沉香来不及躲，只好笑闹着顺势捉住八太子的手压下去，低头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我当幌子。之前就听你嚷嚷着想喝，可老龙王又不给，现在还说专门给我带了两坛，我看是偷了两坛吧……要是被你父王发现了，你是不是就说偷酒是为了送我？所以，这酒最后还不都得进你肚子里去…“
被沉香一语道破那点儿“小心机”，八太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跟沉香咬耳朵：“哪儿能呢？顶多是你一坛，我一坛，二人对饮嘛！你看，为了品好酒，我还特意从我们东海珍宝库里给你挑了一套上好的白陵玉酒具…还有，院子外头摆着我买的两个糖葫芦摊儿，我看你每次见了糖葫芦摊儿都走不动路，这回让你一次吃个够，嘿嘿。”
八太子哪里晓得，沉香每次看到糖葫芦想起的其实是小玉。不过沉香没跟八太子解释，毕竟这是他和小玉之间甜蜜的小细节，所以就姑且让八太子误会着吧。
“还有呐！”八太子拔高嗓门，拉着沉香继续热心介绍：“这是你四姨母给你带的东海海底热泉里产的黑珍珠，是难得的疗伤袪毒圣品；这一瓶是你嫦娥姨母广寒宫玉树上结的清露，喝一口清心静气益寿延年；这个是师父的罗汉八宝佛珠手串，戴在身上保平安；还有…还有这个！”八太子拿起一只雕花木匣子两眼放光，“这里装的可是哪吒亲手打制的雀尾金针，以后你别老是拎把斧头晃来晃去的，掷几枚金针防身也挺酷的嘛！”说着撞了撞沉香的肩膀。
沉香被八太子的活宝样儿给逗笑了，这叫什么话啊，说的他好像一个扛斧头的山野傻大汉似的。
“行了行了，你快歇歇吧，也不怕闪了舌头。”沉香眼疾手快地从桌子上拈了块糕塞进八太子嘴里，“怎么样，糕好吃吗？”沉香笑眯眯地看着八太子被糕堵的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心情大好，感叹耳边终于清净了。不过，今天八太子怎么这么多话？那样子活像在掩饰什么似的。
“沉香，这碟绿梅雪片糕是我亲自下厨做的，你尝尝。”丁香忍不住把桌上那碟精致细巧的糕点端到沉香面前，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刚刚沉香就那样玩笑着把糕点塞进八太子嘴里，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做的点心，可他一点都没注意......
沉香有些愣神儿，哦…原来这碟子糕是专门给他做的，他原以为就是随意摆在桌上充数的点心。不知怎的，沉香下意识看了八太子一眼，见他嘴里嚼着糕消停了许多，只是神色不自然地总往别处瞟，就是不看他和丁香。
原来如此……沉香终于知道八太子今天为什么一反常态唠叨个没完了。细想想，八太子跟丁香应该有段时日没见面了，这次因着自己生辰的契机，八太子乍一见丁香，估计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吧。沉香收回目光，转而看向面前一脸期待端着糕的丁香，用手抓了抓脑门儿，决定给她一个面子：“行，我吃。”
一块糕而已，沉香心想。反正八太子已经先吃了，他再吃一块，也显不出什么特别来，而且他可不想丁香一直这样眼巴巴地瞅着他。尝完糕，他就算应酬完毕，算算时间，正好可以带小玉出去了。
沉香咬了两口糕点，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味道挺好”，就匆忙擦了把嘴，越过丁香走到三圣母身边：“娘，大家一起聚了大半天，我看差不多了，我现在想带小玉出去转转，就当消食了。”
三圣母一脸慈爱地看着沉香：“你们去玩儿吧，但是别太晚了。”
沉香答应着，回过身牵起小玉的手，小玉也乖巧地向三圣母点头示意，两人一起朝屋外走去。临出前厅，沉香刻意撞了撞一旁站着发呆的八太子，小声揶揄道：“吃了人家的糕还不过去说几句话？就知道在我耳边嗡嗡。”
八太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微窘，才想回嘴辩驳，却发现沉香早拉着小玉跑没影儿了。他又用眼角瞥了瞥丁香，看到她也站在原地发呆，却是望着门口的方向……唉，算了，他这会儿又能跟她说什么呢？她心思又不在他身上……他还是继续啃刚才剩的半块儿糕吧。
沉香和小玉溜溜达达走出门时，天色已近傍晚，晚霞映红了天际，混合着夕阳淡金的光芒，给大地镀上一层柔和温暖的颜色。
“哎？这里怎么有两个糖葫芦摊儿呀。”小玉兴冲冲地跑到那两扎晶莹红艳的糖葫芦跟前，左看右看，然后摘下两串。
“沉香，给。”小玉递到沉香手里一串，自己拿着另一串，但是没有马上吃，只是放在鼻端闻了闻味道，“嗯…真甜！”
“又舍不得吃了？”沉香宠溺地笑笑，这么久了习惯还是没变，吃糖葫芦之前总要先端详个够。
“我刚才听到了，是八太子送的吧。”狐狸耳朵尖，八太子跟沉香说的悄悄话她也听到一些，“不过真奇怪，明明是送给你的生辰礼物，竟然是我喜欢的，哈哈。”
沉香没有打断小狐狸的开心劲儿，而是望着她被霞光映衬的娇艳小脸，眼神里铺满暖意：“走吧，出去透透气，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嗯嗯！”小玉觉得，只要是跟沉香在一起，去哪里她都高兴。
知道小玉的法力还没有完全恢复，沉香把手轻扣在小玉腰侧，略微使力，将佳人往怀里一带，低柔清润的嗓音在小玉头顶响起：“要飞了。”
这个看似平常却显示出一丝占有欲的动作，莫名让小玉不好意思起来，脸上一抹红晕浮现。她不禁把头偏到一边，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暗自庆幸现在是傍晚，有红霞作掩护，沉香应该看不出来她害羞了吧。
两人再一次一起在云雾中穿行，只不过从前是手拉着手，而现在，小玉舒服地倚靠在沉香怀中，晚风吹动着额头两边的发丝，也将身边男子干净清冽的气息送入鼻间。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让她有一种想靠着沉香闭目养神的冲动。
嗯？这是要睡着了？沉香察觉到怀里小狐狸一眯一眯快要闭上眼睛的小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嗯…不行！难得有机会带她出来散心，她怎么可以睡觉？于是，微微低头凑近她耳畔，坏心眼儿地决定逗逗她：“现在下面全是河水，睡着了可就掉下去啦！”
什…什么？小玉耸耸耳朵，待听清沉香悠悠飘出的这句话，刚酝酿出来的一点睡意顿时给吓没了，慌忙双手圈住沉香的腰，小脑袋紧贴上他胸口：“沉香你坏！又吓我…”她最怕水了，她…她不要掉下去啊……
“哈哈哈…”沉香一串清朗的笑声飘散在空中，嗯…他家小狐狸还是这么可爱。
言语上说笑着，但手臂依旧稳稳地揽着小玉，他很喜欢小玉像现在这样，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自己。
不一会儿，小玉从沉香怀里抬起惊魂未定的小脸儿，朝外探探头，发现已经飞过河面了，这才松了口气。精神渐渐放松下来的她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起他们的飞行线路，却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感觉像是在往万窟山的方向飞哎…”虽然很久没回去了，但她不会记错的。
“嗯，那个地方离万窟山不算太远，而且景色很美，你会喜欢的。”沉香声音轻柔地解释道。其实他有一点私心，想着两人游玩过后，可以直接去万窟山休息，今晚就不回刘家村了。而且小玉也很久没回她的家了，他想带她到那儿住上一晚。小丫头虽然平时不说，但他听到她几次睡梦中喃喃地叫着姥姥，就明白她是想家了。
小玉乖巧地用头蹭蹭沉香的胸膛，心中感叹沉香细腻的心思。本来在她眼里，沉香一直是那个朝气蓬勃，聪明机智的少年模样。但不知从何时起，沉香似乎在不经意间添了许多成熟与稳重，尤其是从沉香身体里出来以后，她愈发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专属的温柔。就像现在，不用多说什么，她知道沉香体贴着她想家的心情，即便只是带她出来散心这种小事，他也尽力在有限的时间内安排妥当，让她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不多时，两人稳稳降落在一处依山傍水的秀丽小镇，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但小镇却是灯火通明、游人如织、嬉笑玩闹之声充塞耳际，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尤其是随处可见的形状各异的精致花灯，将整个街市映照的恍若白昼。
小玉拉着沉香询问起这些人在做什么，这个离家不远但却从未踏足过的美丽小镇让她感到十分新奇。听完沉香简单地介绍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小镇叫裕安镇，是个祥和安宁、百姓生活富足的地方，颇有一番世外桃源的味道。今天正是这里一年一度的传统节日望月节，家家户户都会在入夜时分走出家门逛灯会、看烟火，买一些好吃好玩儿的东西…不过最特别的，就属那些形制各异、璀璨晶莹的花灯了。不过这些灯不同于寻常花灯或者官制的宫灯那样画着一些花鸟鱼虫、龙凤呈祥之类的图案，而是通体显现出透亮的色泽，闪着或白或蓝或紫的光芒，并没有多余图案进行修饰，只能看见灯身细腻特异的纹理。
“这是什么花灯啊，跟别处的都不一样，乍一瞧挺素的，但仔细一看很精致呢。”小玉看到过往行人几乎人手提一盏这样的花灯，大人提的大些，小孩子提的小些，大大小小的灯笼随着人流的涌动时而聚集，时而流散，简直就像布满夜空的星辰。
沉香攥着小玉软乎乎的小手，心满意足地一边逛一边解释道：“这叫星灯，是专门在望月节点的，这里的习俗就是在望月节这一天提着星灯上街，除了普通的宴饮游玩之外，镇上的百姓还会诚心对着月亮祈祷许愿，把对月神的祝福和自己的心愿写在不同花样的笺纸上，再把它们投进灯中，放到穿过小镇的那条河里让它顺水漂流，他们认为这样月神就能听到他们的祈祷，从而实现他们的愿望。”
“那他们知道月宫里住的是嫦娥仙子吗？”小玉眼里闪着疑惑的光芒，她记得刚才沉香说的是月神没错，不知道这个月神指的是不是嫦娥。
“这里的人只是单纯地崇拜月亮，认为月亮就是月神的化身，他们并不知道月亮上有广寒宫，里面住着嫦娥。”
“原来是这样啊…”小玉一脸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沉香发现小狐狸望向四周行人的目光遗憾中又夹杂着些许同情，马上意识到她在想什么，不禁好笑地揉揉她的脑袋：“抱着美好的愿望也是一件好事，真相是什么有时候没那么重要。”
被沉香说中了心思，小玉露出憨甜的笑脸，不过马上又扑闪着大眼睛来了兴致：“沉香，今天你过生辰，那你正好可以放星灯许生辰愿望啦。”
“嗯…其实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许不许的无所谓。”沉香挑挑眉，显得不是很在意。因为他毕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他攥在手里的这只小狐狸能好好的。而且他不需要虚无缥缈的神灵帮他实现愿望，他的人他自己来守护。
“不过，你喜欢的话，我们就去放灯玩儿怎么样？”虽然自己并没有太大兴趣，但沉香乐得哄自家小狐狸开心，只要她高兴，怎样都行。
“好啊，那我们去放灯！就像我们刚出来的时候那样。”小玉本来都要瘪起小嘴了，以为沉香不愿意放灯许愿，但他紧接着的这句话马上又让她打起了精神，于是开开心心地挽着心上人去买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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