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只半日光景，哪吒拖着沉香又回到了净坛庙。巧的是，八太子和丁香也是一路风尘匆匆赶来，四个人就碰巧在庙门口相遇了。哪吒隐隐觉得除他之外的那三个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不过他向来是最爽快的一个，没把这点儿小事放在心上，对着八太子就嚷嚷起来：“老八，你可来了！这下省的我再跑到东海请你了。”一边说一边笑着锤了八太子一拳以示友好。八太子干笑两声，眼神短暂地跟哪咤对视了一下，就开始往沉香那边儿瞥。而沉香投向他们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澄澈冷静，看不出多余的情绪。八太子因为上次诓了沉香有点儿心虚，看着沉香一时没了言语，而丁香再一次见到沉香，眼里心里的爱意藏也藏不住，忍不住上前两步开口道：“沉香…你来了。”虽然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但是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她此刻的不平静。

“我们先进去吧。”沉香不想迎上丁香痴迷眷恋的眼神，果断转身往庙里走，只是背对着他们的眸中闪过一丝悲凉。

哪吒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奇怪，沉香什么时候开始对媳妇这么冷淡了？不过哪吒并不纠结于此，兄弟的感情问题他没兴趣，随即转身也跟着沉香进入庙中，只剩那两个人在原地怔愣着。八太子看到丁香眼中的失落，终是心下不忍，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安慰道：“咱们进去吧。”丁香看向他的目光多了些感激，轻轻点了点头。

庙里静悄悄的，沉香一行人直奔卧房，果不其然，猪八戒还在睡。沉香无奈，又开始摇他的猪头师父，不过这次运气挺好，猪八戒没摇两下就醒了。

“你个臭小子怎么又回来啦？不是去救猴哥儿了嘛？！”猪八戒语气挺冲，两次美梦都让这小子给搅和了。

“这不，走到半路被逮回来了。”沉香朝着哪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这事儿不是他的错。

猪八戒这才瞧见，哪吒、八太子还有丁香都到齐了，睡意登时褪的一干二净。

“呦，你们全来啦！哪吒，天庭不是罚了你面壁思过……怎么这会儿还能出来？”猪八戒睡迷糊了，脑子有点儿转不过弯儿。

“我...我就是嫌无聊。我又没做错什么，思过思了半天我还是觉得我没错！”哪吒毕竟是偷跑出来的，不知道编什么理由好，不过这一番“义正言辞”的模样还挺有趣的。然而，丁香却突然慌了起来，略微侧了侧身子不发一语。

“沉香，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哪吒当然没注意到丁香小小的不对劲，他的关注点一直都在沉香接下来的行事计划上。

“我准备先救出孙悟空，待时机成熟后，再反上天去。这一次，不是为了救出我娘，而是为了改天条。”这个计划在沉香心里已经酝酿多时了。从前他只看到自己的母亲被压在华山下的既定事实，总想着怎样才能直接把他娘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解救出来。而上一次蟠桃会上的失利使他彻底醒悟：向天庭要求赦免三圣母只会证明是他娘错了，可改天条不一样。可以说，一切悲剧的根源都在这套腐朽陈旧的天条上。只有证明是天条本身错了，继而重新制定三界内的规则与秩序，才能真正造福芸芸众生，这才是他应有的目标，而不是盲目地只为救出母亲。

“反上天去…没人可不行啊。”哪吒神情严肃起来，但沉香对此早有准备，不紧不慢地安排：“哪吒大哥，我们兵分两路，你去积雷山拉拢牛魔王，我去救孙悟空。”顿了顿，又补充道：“记住，先不要跟牛魔王他们透露具体的行事计划，稳住他们即可。还有，如果带上红孩儿，说服牛魔王会更容易。”

哪吒看沉香如今行事条理分明、从容镇定，心中自然放心不少：“好，那我在积累山等你的好消息，牛魔王这边就交给我了！”哪吒自信满满地保证。

“嗯。”沉香略一点头，转而对猪八戒嘱咐道：“师父，你们就在净坛庙等消息吧，我救完孙悟空就来跟你们汇合，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前往积雷山。”

“沉香，让我们跟你去吧！”丁香好不容易插进话来，显得有些着急。她怕沉香有危险，也就顾不得他从到净坛庙之后就没有正眼瞧过她的事了。

“是啊沉香，你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我们还是一起去吧。”八太子见丁香被沉香冷落，忍不住开口帮丁香说话。不过话说回来，他确实也担心沉香的安危。

沉香本想拒绝，但八太子都这样说了，他如果再不同意难免伤了朋友的心，因此犹豫片刻还是点头了，想着若只有他们二人同行，也不算太兴师动众。

三人统一意见后即刻动身。沉香架着筋斗云，速度自然更快。行至半路，那个让沉香无比熟悉的地方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他像是着了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又朝那个方向飞去。丁香和八太子没弄清楚沉香的意图，只得一路跟随。渐渐的，透过云层，下方的景色清晰起来：原来是万窟山。

待丁香看清眼前景象，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与失落，同时还夹杂着一抹恨意：沉香还是忘不了她！值此紧要关头，他还是不忘去她住的地方看一眼。丁香的目光透着冷意，唇抿地更紧了：无论如何，小玉活不了！这场较量，终归是自己赢了。而沉香不会知道丁香此刻的心思，他现在只想快点到万窟山。他想在救孙悟空之前，最后再去万窟山看看，即便小玉早就不在那里了。

万窟山景色如昔，这里的一草一木依然跟沉香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沉香在洞口不远处挖了一个坑，明明可以用法力他却用手一点一点去挖。这些日子以来，那封绝笔信一直被他妥帖收着，一刻不曾离身；也是这封信，陪他度过了找回法力的那段艰难时光。他把信从怀里掏出来，托在掌心，目光抚过上面的一字一句……良久，终于把它轻置于坑中，用一捧又一捧的泥土掩埋，然后在凸起的土堆前立了一块墓碑。做完这一切，他突然觉得疲惫不堪，他多想尽快结束这一切，早点去陪她。

“小玉…”喃喃低语，一滴热泪终是无法控制地滚落下来。他又哭了吗？也是，他那么想她，平时只能将思念深埋心底，可这滴泪却无意中显露出他的心事。他不想去管丁香和八太子此时是什么表情，这一刻，他只想好好跟她说说话。然而沉香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中，并没有察觉到躲在暗处的那道熟悉身影。

“小玉，对不起。是我不好，那时丢下你一个人，你一定很害怕吧……"沉香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停顿了一下，眼中浮动着温柔：“别怕，再等等我，我很快就去陪你。”说完，沉香缓缓呼出一口气，整理好思绪，是时候上路了。但是，一阵杀意突然从暗处投射而来，沉香瞬间按住身侧短斧，脸上寒气逼人……是谁？正当他们三人聚在一处准备迎敌时，一片紫色光芒乍然迸射，沉香的眼睛有些睁不开。紧接着，一道紫衣身影俏生生地立在不远处的山石之上，衣袂翻飞，出尘绝艳。待那人缓缓回过头，沉香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是…是她！他的小玉…她还活着，她活着！沉香脑海一片狂乱，他没有办法思考，但他知道，他正在笑。因为是她，她回来了！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声音轻颤地唤她的名字：“小玉…小玉…”她还活着，真好。她还活着，活着…沉香满脑子都是这些，他甚至就想这样一直望着她，让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同样震惊的还有丁香和八太子，尤其是丁香，她满眼的惊惧和不敢相信：“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小玉居然还活着！那她呢…她该怎么办？她要怎样面对沉香…她还能留住沉香吗？丁香已然处于崩溃的边缘，心神大乱。

小玉旋即从陡峭的山石上飞身而下，稳稳落在众人面前，只是神色气质大变，往日的温和消失无踪，只余淡淡的疏离与冷漠。

“我还活着，你是不是很失望？”曾经清越婉转的嗓音如今全无一丝温度，小玉的眸光冰冷慑人。丁香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森森冷意包围，似要侵入骨髓。沉香这才意识到，小玉变了。

“小玉，丁香她...”沉香试图跟小玉沟通。

“够了！我不想听你解释。”小玉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沉香，他是要为丁香辩解吗？“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报仇。”说完只冷冷地看着沉香。

沉香眉头紧锁，神色痛苦。他看不到她的在意，难道小玉不要他了吗？

“小玉...”沉香想上前抱抱她，他已经很久没抱过她了，却被一柄剑直抵咽喉。顿时，一阵冰冷刺骨的绝望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见她毫不犹豫得对他拔剑相向，找不到一点往日的情意。不…不是这样的！他的小玉不会是这样，他不信！沉香面色惨白，不发一言，只是往前走，一步，又一步。

预想中的抵抗并没有发生，小玉感到很意外。可她别无选择，她必须逼沉香出手！狠了狠心，握住剑柄的手丝毫未退，唇齿间溢出威胁：“你别逼我…”沉香眉目间布满哀伤，不相信小玉真的会杀他。他仍然缓步向前，只是步履越发沉重。小玉心下一乱，顾不得许多，只听得“噗哧”一声，剑身刺破皮肉的声音是那么刺耳。沉香有一瞬间的恍惚，慢慢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刺入左肩膀的那柄剑。一旁的八太子和丁香看到眼前的景象，全都呆愣在原地，忘记了反应。

剑刺进肩膀，沉香感受到一阵兵器的寒凉。疼吗？疼，很疼很疼。可是身体的反应只有麻木，而他心里的痛却以排山倒海之势而来，浩浩荡荡不可阻挡。他不懂，他只是想抱抱她， 她为何要如此待他？但是，他不要后退！此时此刻，他不管小玉还爱不爱他，也不管她面对他有多么无动于衷，他只知道，他与她总是分别，这种无法相见的痛苦宛如锐利的刀锋，寸寸凌迟着他所有的感官。但是今天，她出现了，他痛到麻木的心仿佛又活了过来。哪怕她狠狠伤害了他，可这种饮鸩止渴的感觉他就是抗拒不了！于是，他眼看着剑身随着他的前进一寸一寸没入身体，浓稠的血液顺着剑身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溅起的血珠像是满地残破的花朵。沉香素白的衣衫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掩映着他苍白清俊的面容，镂刻出动人心魄的凄美。但是他却仿佛失去了痛觉一般，只知道一步一步走向她。他告诉自己不能停，停下就再也无法拥抱她了。

“沉香！你快停下啊！！沉香！！！”丁香再也忍受不了，狂奔过去想要阻止沉香前进，却在将要靠近时被沉香用法力塑成的屏障所阻挡，八太子飞快上前接住了丁香被法力弹开而踉跄的身子。

“疯了…真是疯了……”八太子搀扶住丁香，却是摇着头喃喃自语。他被震惊到除了说沉香疯了，再也说不出其他。

沉香用这道屏障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他不想理会别人，现在他的眼里，只有她。

小玉没想到沉香居然如此疯狂，她已经开始害怕了，她好怕自己心软撑不下去。手中的剑刺也不是拔也不是，正在僵持间，沉香猛地向前使了几分力，剑身瞬间全部没入身体。小玉看到突然近在咫尺的容颜，艰难维持的防备霎时土崩瓦解。沉香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但他依旧伸出双臂，趁小玉不防，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小玉…小玉…你还活着，真好…”他嘴角淌血，声音有些虚弱，流失的血液正一点点抽走他的力气，最后终是支持不住，两人一起跌坐在地。

“这一次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他的血混着他的泪一滴滴滑落，砸在小玉的心口。沉香觉得自己很幸福，不管怎样，他的小玉回来了！而屏障外丁香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力阻止，她挣开八太子的怀抱，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痛哭出声。她从来不知道，沉香竟爱她爱到如此地步！

小玉的内心仿佛已经四分五裂，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她好想就这样依偎在他怀中，永远永远陪着他。可是，她不能…她险些忘了自己此次现身的任务。想到这里，小玉又努力重新带上冷酷的面具，颤抖的双唇描绘出残忍的话语：“我想…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我是来杀你的，不是来和你在一起的！”

沉香如遭电击，怔愣中被小玉一掌推开，剑身快速抽离，一道血链从空中划过。沉香单膝跪地，下意识地捂住伤口，望向她的眼神充满绝望。而她给他的目光里，只有无尽的残酷与冰冷。

死一般的寂静后，小玉突然杀气大盛！沉香来不及反应，又被刺了一剑。接下来，小玉像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一剑又一剑地刺向他，但他的意识好像与身体分离，让他完全忘记了反抗。他不知道她刺了他多少剑，也不知道她最后是怎样离开的，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拥抱她了。他想追上她，想问问她，却在迈出一步之后猛然跪倒在地。小玉所做的一切令沉香神魂俱乱，精神上巨大的痛苦使他没有发现其实她的戳刺完全避开了他身上的要害，他看到的只是她如此决绝地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关系。他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亲眼目送她离开，而是神志不清地倒在地上，眼前一黑，渐渐失去所有知觉。恍惚中，只剩一句话还在耳际萦绕：“等你救出母亲，我再来取你性命，我会遵守我们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