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灵冰清醒过来时烛火已是燃尽，鼻腔中残留着一点幽香。这并非普通家人能用的上乘香蜡，大脑方开始运转便令少年打了个激灵，转着眼打量现下所处环境。好在此时天光微明，透过窗纸铺在房间内，让他勉强可见其中陈设。
灵冰先是注意到雕花镂空的立柱，视线上移则可见其呈朱红色泽的顶盖，其四周又以浮雕璃龙、凤鸟做修饰，再辅以颜色艳丽又不失庄雅的围帘包拢整座床榻，只留有一丝缝隙，才令得外界的曦光穿透进来。
他这才想起自己彼时刺杀王冬不成反被其拉进乡里人家中嬉闹，结果是被一口酒烧的高热不退。
大抵是被那心大的太子给带进了王城。少年心下里轻轻叹气，支起身子缓缓坐直，探手掀开些帘幕，便欲下床走动，而又因退热不久，所以仍欠些力气，只得慢慢套上鞋履，咳嗽着取过床边的外衫就要跨过屏风朝主房走去。
恰逢推门入屋的婢女端着清水进来服侍，在见到站在屏风处的少年时匆忙将手上的面盆端放在桌上，又快步向前虚扶过对方的小臂，才是轻声斥责道:“公子身体尚未康健，此时应卧床静养，若是被太子爷知晓，又该责备婢子的照顾不周了。”
灵冰素来一人独往惯了，且到如今年岁还不曾接触过除母亲以外的女子，在被这婢女扶住的那刻他便觉方退却不久的热度再次回归，且有递增的趋势，一时竟由着对方把自己重新扶到了床上。
那婢女在扶着少年坐在床上后便是要继续服侍着对方洗漱，却见着那白净的面容升腾出一团绯色薄云，以为是旧伤复发，喃喃着“罪过”回身夺门而出寻医官看诊。
“哎……”灵冰看着婢女要走，张嘴欲解释，后者已是火急火燎地迈着碎步离开，无奈掩面仰倒在床，而两颊的酡红却是延展至整张面容，连耳垂也渲染得像熟红的果实。
真是太糟糕了。少年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名婢女只是想要帮助自己，且还算不上真正的肢体接触，却是令他如此拘束，甚至是连一句完整的话句都说不出口，反而又为他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烦闷之余，灵冰亦是忽略了门外纷乱的脚步声。
“又发热了？不应该啊，又不是寒气入体，按理说退热之后就不会再复发了啊。”
“小雅姐，有没有可能是你这次配错药了？”
“不会的，小师弟体质特殊，寻常的药物是无法压下他体内沉疴，故而每一分药力我都有亲身检验过，是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呵呵，六师弟，小雅的药理知识远在你我之上，何况我们对小师弟的关照不比你少，所以也不会让小师弟服下有问题的汤药。”
“是是，大师兄教训的是，此番是我冒犯了，小雅姐就原谅我吧？”
“少贫嘴，我们还是赶快去看看小师弟的情况吧。”
就在灵冰胡思乱想之际，忽然闻到房外传来三人的交谈之声，其中一人他认识，正是邀他做暗卫的太子，而剩余的两人声音则是陌生了些，不过对话中皆是带着对他的亲切，仿佛是相识已久的熟人。
很快，那大开的房门便是陆续踏进来三人，为首的即是王冬，他带着身后二人跨过屏风来到灵冰身前。王冬一眼瞧见灵冰面色红彤彤的，衬得唇色更加的浅淡，便是急切大踏一步，扳着对方肩膀问道:“可还有哪里不适？”
说着又伸手探向对方的额头，被灵冰侧首躲过，又默不吭声拍下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只爪子。
“灵冰？”
王冬疑惑地看着灵冰举动，却见对方只低首不语，无奈之下，只好向身后二人投向求救的目光。
“小师弟没事，”女子一眼看破，掩唇浅浅笑道，“他这是害羞了呢。”
王冬这才松下一口气，进而打趣道:“灵冰你可吓坏青儿那个小丫头了呢，她还怪怨着自己疏忽照顾。”
“是啊，她跑过来的时候急得连话都说不清，还是六师弟第一个反应过来小师弟出事了，跑过来的速度比谁都快。”
“小雅姐！”女子笑眯眯补充着，王冬立刻低喝一声打断对方的话语，这下连他也闹了一个大红脸。
灵冰抿着唇，咬了咬牙，才是通红着脸闷闷说道:“抱歉，我……不知如何与异性相处。”
“好了好了，你们就不要再打趣小师弟了。”站在女子身旁的男子适时出声，无奈摇摇头朝灵冰介绍道，“我叫穆贝贝，是王冬的大师兄，这位是唐门掌门人唐雅，也是王冬的师姐。”
“唐门……”灵冰向贝贝点点头，又困惑道，“可我并非唐门中人，为何称我为小师弟？”
王冬挠挠脸颊，移开了视线。唐雅见状了然，凑近王冬低声问道:“你还没告诉小师弟我们之间的渊源？”
“我才哄了他做暗卫，本来想找机会和他说说这里的情况，谁知道他竟然烧了两天……”王冬眨眨眼，语气颇感无力，“更何况灵冰自被师伯带回静养了两年就去了神梦狱，后就一直在替我师伯做事，莫说唐门了，他连神梦狱都鲜少去。”
唐雅嘴角抽了抽:“他……修练狂人么？”
王冬耸耸肩，不置可否。唐雅长吐一口气，慎重地拍了拍她这位六师弟的肩膀，略显怜悯地说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再木头也是个人，他总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小雅姐，有这么明显么？”王冬放下眼帘，苦笑着低低问道。
“呵，你当时追着人家一口一个小妹妹的事儿早在唐门内传开了，”唐雅撇撇嘴，“三石那家伙现在都还和门中新进子弟唠嗑闲谈呢。”
王冬掩面，颤抖着对唐雅说道:“小雅姐不要拦我，这次见到他我定要把他揍得连龟壳都不剩！”
唐雅点点头:“不拦着，可问题是你能见着他。”
见自家师弟困惑，唐雅继续好心解释:“在你来唐门找我时候，三石也已经连夜去了蓝极宗。”
“……”
王冬无言望向贝贝，贝贝脸含歉意地说道:“蓝极宗内严禁私斗，真的抱歉，六师弟，这个规矩连我也不能破。”
“你们在说什么？”灵冰皱着眉看着面前三人打哑谜般的对话，“听语气你们似乎同玄冥门的少门主还是旧识？”
唐雅瞪大了眼望着灵冰:“你能听见我们的对话？”
灵冰莫名:“作为一名刺客就必须要有灵敏的耳力以及绝佳的视力，何况你们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交流，只要是有一定武力的也可以听见吧？”
唐雅挑挑眉，上前一步抬手在灵冰的几处大穴游走一遍，接着中食两指并拢切在对方大脉上闭眼细细感受着。
灵冰在唐雅触碰的瞬间僵直了躯体，正要运力振开对方游走在自己身上的纤手，却并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危机气息，再结合几人之前的交谈，他亦知晓正是面前这位女子救了自己，故而又慢慢放松了身子。
但当唐雅扣住自己大脉时，灵冰还是下意识运力抵抗，却惊愕发现对方的两指依旧黏附在自己脉上，且还在暗施压力，不过如嫩葱一样纤细的手指却恍若千斤之重。
“这是唐门绝学，控鹤擒龙。”唐雅松开手，看着一脸惊异的灵冰得意地笑了笑，“待会结合我药方再调息片刻，小师弟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说罢转身朝穆贝贝吐了吐舌头:“我先回去准备小师弟的汤药，后面的就交给你们咯。”
穆贝贝宠溺地摸摸唐雅的头:“快去吧，我会和小师弟说明清楚的。”
直到唐雅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王冬拿着手肘撞了撞他的臂膀，穆贝贝才是回过神，而灵冰依旧神色淡淡地坐在床上，对方才发生在屋内的暧昧氛围视若无睹。
青年不免握拳放在唇边一阵轻咳，重新拾回大师兄的神态才慢悠悠开口:“小师弟，你对唐门了解有多少？”
“唐门……从我师父的藏书中记载，这是一个和神梦狱一样以培养杀手为主的门派。其中分有五个主要的宗堂协同管理，分别是武堂、力堂、御堂、敏堂和药堂。”灵冰抬手抵在下巴敲了敲，思索片刻后继续说道，“武堂集结了唐门大部分武艺不错的弟子，而力堂则更多专注于打造暗器，御堂则是专攻唐门的防御措施以及房屋的休憩工作，而敏堂的弟子更擅于轻功，故而用以情报一类的工作，药堂顾名思义，便是唐门研毒的地方吧。”
穆贝贝点点头，很满意灵冰的回答:“小师弟说的完全正确，不过对于外人来说，他们也只是了解到我们唐门是一个以暗器与使毒为主的门派，而有关培养杀手之说却只有内门弟子才知晓。
对外人们只道是神梦狱统领着昊天王土，却是不知我唐门也在暗中相扶，配合神梦狱的刺客铲除朝中异己。”
“那我师父他……”
“小师弟可不要小瞧了神梦狱搜索情报的能力，何况伊老前辈也并非泛泛之辈，能打探到我们唐门的构成也在情理之中，”穆贝贝走至桌旁，取过三盏瓷杯倒上热茶，分别递给王冬与灵冰，才继续说道，“不过这其中也有唐门放权叫神梦狱去察探。”
“这是为何？”灵冰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发出疑问。
贝贝摩挲着杯沿，又看向旁侧一直未曾说话的王冬，才是反问灵冰:“小师弟知道昊天国的由来吗？”
灵冰明显一愣，茫然摇了摇头，而后便见穆贝贝饱含深意地看向王冬，恍然顿悟:“昊天国和殿下有关？”
“更准确的来说，是与六师弟的父母有关。”贝贝抬手指了指王冬，狡黠笑着言道，“不如让六师弟来详细与你说说？”
贝贝将杯中茶水饮尽，拍拍王冬的肩膀，悄声说道:“把握好机会哦。”
“大师兄！”王冬听着贝贝颇为戏谑的语气，直感一股热气直蹿脑门，郁闷朝对方低喝一句。
“小雅那边或许需要帮手，我就先离开过去看看。”贝贝朝王冬比出一个拇指，做出一个“加油”口型扬长而去。
而屋内剩下的两人则大眼瞪小眼，陷入长久的沉默。
灵冰看着纠结的太子微微失神，他的视线落在对方轮廓分明而俊朗的脸部线条上，渐渐与小时花树下的身影重叠。
“……王冬，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暗卫少年忽然低声喃喃，似是询问，似又害怕被对方听见。
“灵冰，你想起了什么？”尽管少年的声音很轻，王冬仍旧是听见了。他猛然抬头望着对方，眼里承载万千光彩。
灵冰有瞬间的惊慌，又极速敛去，呷一口微凉的茶水，低垂着眸道:“昊天国和唐门有什么渊源？”
王冬没有立刻搭话。他静静寻了个木椅坐下，默默将眸光放在灵冰身上，看着灵冰一点一点捏紧手中的茶杯，才轻叹着没头没脑说道:“无碍，三年的时间我都等过来了，也不差现在这会。”
说罢又将目光从灵冰身上挪开，放到了更加悠远的地方，才是慢慢道出昊天国的缘来:
“我的父亲原是神梦狱的首座，那时候的神梦狱远比现在师伯执掌下还要可怖。灵冰，你曾在神梦狱内呆了三年，里面是什么情况不用我再多说，在那里修习的弟子身上的煞气远比普通门派出身的要更浓烈——因为这都是他们通过同门相残来达到的……”
“刺客法则第一条，不得对任何人抱有怜悯之心。”灵冰抚着冰冷的杯壁，轻声说道。
“是的，”王冬点点头，继续道，“现在在师伯管理下同门残杀的情况有所收敛，但在那之前，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的父亲亦是凭借自己杀出来一条血路才登上首座的位置。可在这之后不久，神梦狱就接到了一桩关于唐家堡的任务。”
“唐家堡……唐门……原来如此，想来那任务对象应该便是殿下的母亲，现在的王后吧？”灵冰明悟，浅语言道。
“是啊，”王冬长舒一口气，仿佛卸去力气般放松下浑身筋骨，“而作为一个培养刺客的门派，新上任的首座若想尽快服众，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刺杀任务。”
说到这里，王冬忍不住咧咧嘴，瞧着有些忍俊不禁，“当时唐家堡还不像现在暴露在世人眼中，父亲为了找到那里总坛也是费了好一阵功夫，结果发现要刺杀的对象竟然就一直在自己眼前转悠。”
灵冰闻言也不禁莞尔，抬头就对上太子柔和的眸光。他泰然自若地喝尽杯中剩下一半的冷茶，就要起身将空杯放在桌上，却被罩在一个人形阴影下。
而在少年愣神之际，跨走到他身前的王冬伸手拿过空杯，再取过茶壶续上一杯，但因他们在屋中谈话时间过长的缘故，壶中的茶水也不如开始的滚热。王冬微微皱眉，催动内力运到握杯的掌心处，又控制着运转速度缓缓加热茶水，才是满意地再度递给灵冰。
“别做出这副表情，能让本太子亲自照顾你可是第一个，”王冬见灵冰蹙眉不欲接下茶水，郁闷道，“何况你还是本太子的暗卫，要是你不好起来谁来保护本太子？”
“如此，灵冰在此先谢过殿下的厚爱了。”灵冰不再拒绝，接过王冬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顿了顿，问道，“王上既然得知一直相伴自己左右的王后是刺杀目标却并未动手，莫非是在那追寻唐家堡所在的路途中已经……”
王冬点点头，瞧着灵冰面色还算红润，才是复坐回木椅:“母亲不愿狭居于唐家堡内，所以借着机会偷跑出来，途中见到了父亲，在得知父亲找寻唐家堡时又生出了顽劣心思，没想到就这样打闹着有了感情。
可是这样的感情对于两个门派却是禁忌，何况父亲根基尚不稳固，这种感情只会将他二人一齐葬送。这时候师伯恰好出关找上了父亲，提出可以让他能和母亲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机会。”
“祜朝有意诏安，王上趁此机会便能得一处领土，继而一步步招拢附近的门派，就可以借机扩大昊天的领地，且建立一套完全的政治体系，就能让王上摆脱刺客身份，而神梦狱也可以隐藏至更深的角落，成为了国家的暗碟机关。这样也就可以向唐门迎娶王后，而有了王后这层关系，王上亦可得唐家堡的支持。”
“说得没错，”王冬点点头，“不过父亲毕竟是江湖出生，更是刺客出身，对达官显贵的那一套知之甚少，故而也无法统领这些归入昊天的门派。再加上唐家堡也没有入仕打算，所以我的母亲做出来一个惊天之举——她自断了与家人的联系，跟着我父亲千里迢迢来到这处，创立了如今的唐门。”
灵冰垂着头盯着眼前飘着热气的茶不知在思索着什么，正当王冬欲抬手在他面前晃晃，他又倏而抬眸对上后者的视线:“臣明白了。”
“什么？”王冬尚未反应过来。
“无论如何，殿下一家于灵冰有大恩。”灵冰一口饮尽茶水，“事关国运，灵冰不才，将辅佐殿下徐徐图之。”
“……倒也不必这么认真。”王冬伸出的手搁置在他自己的脖颈上揉了揉，小声嘟囔，“反正我家那老爹也是图个能娶我母后的名分，至于如何治理也不甚在意过。”
“既是成了一方统领当是要学会管束手下的人，不过除此之外臣还有些疑问，”灵冰微歪了歪头，两眼透着些惶惑之色，“为何方才称臣为小师弟？这个和方才殿下讲述的故事可有直接关联？”
“这个啊……”王冬显然不曾料到灵冰会有此等疑问，怔愣片刻后才讪讪扭过头道，“灵冰你对三年前的事情可还记得多少？”
灵冰流露出一丝迷茫，而后恍然，继而面露羞赧，似是忆起了不好的事情，面色亦是阴沉不少。
王冬见状滚了滚喉头，僵着脖颈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就，我追你的那件事被我三师兄知道了，他就说给了唐门弟子听了……而我是小雅姐的母亲收的第六位弟子，我和你又有这层关系，所以就……”
“可我说过了我是男子！”
灵冰素来保持的冷静在这一刻破裂，咬着牙打断王冬的话语。
王冬怔怔看着灵冰，对方气呼呼的表情令他恍惚了一瞬，仿佛又看到以前那敢怒敢言的瘦小孩童。而在看到那如寒冽幽潭般的冷蓝眼眸时，他又触电般醒过神，耸耸肩回道:“这事也是小雅姐说漏嘴我才知道的。我还以为因我同是两派子弟，师兄姐们爱屋及乌，所以叫你小师弟呢。”
“那你又为何……”
“因为我已经看清了我的心了啊，”王冬起身向前一步，两眼藏笑而柔柔看着对方，“方前我不是说了吗？我对你是认真的。灵冰，你呢？”
你是否看清了自己的心呢？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