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冰这一睡便是到了夜里起更时。他方睁眼便觉头疼,还伴随着阵阵晕眩,欲抬手抵在太阳穴,又是发现自己气海空空,四肢绵软的无法积攒半分劲力。
仿佛再一次坠入无边的黑暗,灵冰下意识咬破舌尖,借着钝痛与血腥气刺激神经,弹起身就要爬下床。可不等他赤裸的双足沾在泛着冷光的大理石地板,便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年下意识挣扎起来,双手无力抓着对方的双臂固执地推挤着要逃离这个怀抱。
“灵冰,你发热了,莫要乱动。”
王冬小心将少年搂在怀里,他的眉宇紧紧拧着,虽然不是第一次与少年近距离接触,却是第一次发觉对方如此瘦弱,抱在怀里竟也感受不到分毫的质感,像是将一具硬邦的骨架捧在怀里。
是太瘦了些,王冬蹙眉将少年又抱得紧了紧。就在他掂量着暗卫烧退之后增添些补品养一养之际,却发现对方挣扎得愈加厉害,乃至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着。想着少年或许魇着了,王冬托起对方的双股搁置在自己的大腿上,再将对方的头部按在自己的心窝,一手揽着对方的双肩一手慢慢从上至下抚着脊骨微微凸显的后背。
“灵冰,莫要乱动,你发热了。”
“这里很安全,师姐已经去熬药了,会没事的。”
王冬一遍遍低声温和劝慰着还在颤栗的少年,又以眼神示意附近的侍卫将床头燃着的烛光挑弄拨亮了些,便是抬了抬下巴令他们均是退了出去。
昊天太子动了动耳朵,又转头左右四顾看了看,确定已是无人,才是将怀里的人儿又搂了搂,张着嘴还欲说些哄慰的话,却是又停顿下来。
他陷入了深沉的思绪之中。他知道灵冰的真实名字叫做霍雨浩,不过因后者只花费了三年时间便是习得传说中难能修习的极冰秘籍,且在短短两月时间便是在杀手界威名赫赫,故而得了这所谓的灵冰称号。
“雨,浩。”
思绪渐行渐远,王冬无意识呼出了对方的名字,短短二字恍如裹了糖浆的蜜饯,含在嘴边只留满满浓郁的甜香。
很好听的名字,不是么?
“雨浩……雨浩。我可以叫你雨浩吗?”借着摇曳的橙红烛光,王冬小心翼翼在小暗卫的眉心印下一吻。
他忆起与霍雨浩的初遇。
漫天飞舞的梨花下,小小孩童正挥舞着手中的木剑认真比划着一招一式,剑风卷起散落一地的洁白花瓣与飘飞在半空的花瓣交织在他周身。少年体态轻盈地在白色林间穿梭着,肥大的衣袂随之翩飞,宛如风中起舞的花灵。
那时的孩童五官尚未张开,且长得又偏瘦小,虽已过十二,瞧着却仅有垂髫的年纪。偏巧他的眼睛生得大而灵动,以至于让王冬错将他认为了新来的女弟子,一度追着对方叫着师妹。
一晃便是五年过去,霍雨浩变得越发冷淡,而今更是鲜少在他面庞看到其他的神情——仿佛那极冰秘籍将他的情感也一并封存进了寒冷的冰窖之中。
他设想过与少年重逢的场景,不想后者竟是以一名刺客的身份与他再相见。但就是处于夜色中还蒙着面,只是瞧见那双冰蓝的眼眸,王冬便是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王冬忍不住加大了力度将熟睡的霍雨浩扣在怀里,不时拨弄着后者垂在胸前的发丝,再摸摸对方的额头,才是低声唤醒对方将温凉的药汤慢慢喂完。
霍雨浩直感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他就像是个旁观者站在最外层看着儿时的经历。有与母亲生活的那个村庄,那时候虽然衣食质朴,但抬头便是蓝蓝的高高的天空,附近的树林能听见鸟儿的啾鸣之声,再远处些是滔滔不绝的河流,以及围建附近的广袤田地,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柔软的麦秆,清风拂过,漾起层叠的金色波涛。
虽然仍有些不愉快的经历,却已是霍雨浩难得的美好回忆。
将这金色的美梦打碎的只是一尊奢靡华丽的轿子——它让霍雨浩失去了至亲,失去了自由,甚至打碎践踏了仅剩的自尊。
劈天盖地的黑暗席卷了他全身,令那双明媚的眼睛也蒙上一层阴影。仇恨在青涩的泥壤中扎根,灌溉……最后盘根错节着覆盖了整颗心灵。
但他的复仇尚未施展便濒临死亡,他以为自己早该死在那一年,却被师父捡起来带到了昊天帝国。
他以为自己会带着仇恨过一辈子。
王冬却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
他以为自己经过习得极冰秘籍便是达到了真正的铁石心肠,却当在刺杀榜单中看到王冬头像时仍旧小小的悸动一瞬。
鬼使神差,他揭下了榜单。
一步一步,他踏进了那熟悉的宫殿,走在熟悉的小道,一步一步,接近那座曾呆过一年的东宫。
而在真正见到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霍雨浩才终于确认,他下不去手——他可以毫不犹豫完成任何的刺杀任务,却唯独这个人,唯独这个叫做王冬的人,他无法下杀手。
好像只是看着这个人,原本一直徘徊在脑海中的那些噩梦也皆悄然遁走,连压抑在胸口的那闷厚巨石也减轻不少。
连那复仇的欲望亦渡化了去。
可心底还在小小着挣扎,逼迫着霍雨浩不断回想起被欺凌,被辱骂的种种回忆。母亲惨死的面容仿佛近在咫尺,无数血水冲破喉口涌出嘴角,晕染在衣衫上,好似大朵大朵开得绚烂而凄美的红梅。
他在冰与火中挣扎,痛苦呜咽着,逐渐分不清现实与梦魇。
直至有温暖的触感从后背缓慢滑过,鼻腔被古朴的檀香占据,霍雨浩才渐渐停止了痉挛般的抽搐,紧密贴合的上下眼皮亦缓缓放松。
下意识的,霍雨浩抬手拉住了预备离去的王冬。
原来啊,他是如此的依恋着这个不靠谱的太子殿下。
霍雨浩彻底步入了沉静的恬梦中。
王冬本欲起身将药碗放在屏风后的圆桌上,却受到了一阵阻力,低头便见少年正拉着自己的一寸衣角。
“……灵冰?”他试探地开口,发现少年并未苏醒,才是浅浅地松了一口气,只心底存留一丝失落。
“浩儿可有退热?”冷不防的,两人独处的卧房突兀冒出一句沙哑的声音。
王冬转瞬的警戒之后便是放松下来,偏头看向房间一隅微微笑了笑:“师伯既是来了,就不要再故弄玄虚吓唬我了。”
“呵,”一道黑影逐渐显现在王冬面前,宽大的黑袍遮住了来人的大部分模样。他轻哼一声,恢复了原本的清冷嗓音,幽幽出口道,“不过是一日时间便是将我的好徒儿折腾到床上卧病不起,只是吓吓你又怎能替我徒儿出气呢?”
“师伯此言差矣,”王冬恭敬向来者行礼,叹了一声,满面忧愁地回言,“灵冰在此前便已经历数次搏斗,其体内早已累积不少暗伤。您是他的师父,既是知晓灵冰性子执拗,若我直言让他休息定会严词拒绝,故而出此下策,借由对赌引他游湖放松,再经玄老伯的安神药酒让他得以放心睡去。”
“只是未曾想过灵冰身子羸弱,又因他时时压制内伤,是为常年累积之下引起发热。”王冬感受到黑袍人越来越低的气压,又是话锋一转,“不过师伯不必担心,此次发热实乃幸事,方才我亦让他服下了药汤,不多时发发汗便可退热,应当能缓和他体内的沉疴暗疾。”
黑袍人默立良久,长叹一声:“如此,有劳太子殿下多加看顾。”
“您且宽心,”王冬定定看着黑袍人,庄重允诺,“我视灵冰之性命远胜于自己,定不负您所托。”
“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我当是信服。”黑袍人言闭,便如来时一般悄然遁去。
王冬这才呼出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坐在床沿,又垂眸看着依旧恬然安睡的霍雨浩,无奈摇摇头,伸手在对方的鼻梁点了点,嘟哝着:“你的师父果然还是惹不起,看来本太子可要下些血本要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