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三石愣愣瞧着少年刺客消失在沉沉夜色中，直到书生轻唤了他一声才是恍然回神。他以虎口摩挲着下颔，眯着眼哼笑一句:“这小子有点个性。”
“徐大哥，”孟景行清了清嗓子，轻扇了两下扇子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位小兄弟究竟是……”
徐三石这才给书生一个眼神，复又坐在了书生的邻座，反问一句，“景行也算是在江湖行走了数月，不知对江湖的一些势力可有了了解？”
孟景行“唰”地收拢折扇，以扇骨轻轻敲打着手掌，歪歪头思索片刻后给了徐三石回复:“小生记着方才大哥称呼那位小兄弟为神梦狱首席弟子……莫非他便是近日在江湖活动频繁的那位灵冰刺客？”
徐三石点点头，一手抵在桌上撑住半边身子一手虚放桌面，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示意孟景行继续说下去。
书生会意，回忆着徐三石与霍雨浩之间的对话，沉思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抬首对上后者散漫随意的视线，滚了滚喉头才迟疑地继续道，
“大哥可想过你同这小兄弟之间有所误会？”
徐三石皱皱眉，却依旧不曾接话。
孟景行见状，也只得继续硬着头皮说下去，“小生初涉江湖，对神梦狱也不过是知其一二。许是因这刺客的缘故，江湖中人便是谈起也面露不愉，皆道刺客尽是谋财害命之辈，但凡上过那暗杀榜单便无一人幸免于被杀害……”
说道此处，书生简短地停了一瞬，将话题引向霍雨浩身上，
“但这灵冰兄弟在江湖之中的名声却与其他刺客不尽相同，或者说，他的名声正在慢慢趋于一位侠者。”
孟景行渐渐低下了头，不自觉地捏紧手中扇骨，声音亦是渐小了下去:“大哥，小生不认为灵兄会迫害您的师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到孟景行耳鸣到只能闻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才是隐约听到了徐三石一声叹息。
“景行的确是有了些长进。”徐三石终于舍得开口。
“大哥……”
孟景行松了口气叫了一声，然不等他彻底松下来，便见徐三石话锋一转——
“不过也正如你所言，你闯荡江湖时日不长，难免会受一些不实消息影响。”徐三石盯着书生幽幽地继续说道，“知道神梦狱弟子排行规则吗？”
孟景行诚实地摇摇头。
徐三石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连着臂膀都微微颤抖，良久才是艰涩地启齿，“……搏杀。”
孟景行一愣，而后才听见他的大哥完整的一句话，顿感脑内轰鸣。
“神梦狱的准则之一，便是弟子之间的生死搏杀。”徐三石一字一顿地说着，“哪怕是少主，倘若你有实力击杀，亦可取而代之。”
孟景行面色苍白，他紧抿着唇，又极快调整了神态，恢复成原来的天真模样，其眼底却仍然残留了一抹惊悸。
他三番张了张嘴，最后微微晃了头，才是低声问询:“大哥后续要如何做？”
徐三石在小书生沉默的那段时间亦是努力平息着自己翻涌的心绪。他抬头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空，下了逐客令:
“你先回房休息，两个时辰后我们去集市走走。”
孟景行点点头不做逗留，起身离开了徐三石的客房，还贴心地为他掩上屋门:“大哥也是，早些休息。”
徐三石揉揉额角，不太畅快地叹一声气，拖着略显惫态的身体上了床榻，趁着约定时辰尚早合眼假寐起来。
东海镇位于昊天国南部，是一座傍海依存的集镇，亦是昊天国最大的一处与外相通的海港集镇。
“而要说起我们这小镇的由来啊，可还是和一个祖辈流传下来的故事脱不开关系哟。”一名老伯伯将他老伴包得圆滑漂亮的大胖馄饨丢进翻滚的热汤中，一边乐呵呵得同坐在小摊座上的少年说着东海镇的传说，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们的先祖为了躲避战乱，一路从北迁移至此。但因路途遥远，储藏的粮食也都在路上消耗得差不多啦，这片土地最开始也还是荒凉的山川，先祖无法从中寻到食物，他以为自己就要饿殍在这儿，却是得到了一场奇遇。”
少年静静听着故事，待到老伯停下话头捞上吸饱了汤汁显得愈发浑圆的饺子，装在一碗熬煮得奶白到散发出浓香的骨汤之中，又往上面撒上些许虾皮，两三点嫩绿的葱芽，更是刺激出无限的鲜香之气，仅是耸耸鼻翼便觉那馥郁的香气穿过舌尖直达味蕾。
“……先祖遇上了怎样的奇遇呢？”少年呼呼吹了几口气，品了几口热汤，便是被这碗馄饨所折服，赞叹一声后追问故事的后续。
老伯笑眯了眼望着咀嚼着馄饨的少年，爽朗笑了几声嘱咐一句“慢着吃，别噎着”才是神神秘秘地转了转略显昏花的老眼，
“孩子，你相信这世上有龙吗？”
少年闻言将嘴中的吃食细嚼慢咽了下去，而后慢慢放下了碗筷，让老伯坐在其旁，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就在先祖快要饿昏了的时候，原本明朗的天空忽然黯淡下去，紧接着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然后啊……”老伯见少年听得认真，他也受到了极大的鼓舞，连着讲故事都愈发得抑扬顿挫起来，“就在那乌云里，先祖看见了一条龙。”
少年点着下巴，稍一思索便是舒展了眉宇轻言一句:“让晚辈猜猜，那位先祖看到的龙可是一条浑身具是青色？”
老伯点了头，“更让人惊异的还在后头呢。那条青龙似乎只是路过此地，待先祖回神，他就发现原本荒芜的地上冒出来了嫩芽，而且很快就长成了大树，开花结果，反而救了他一命。也正因此我们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原来如此，晚辈借此推测一二，这东海镇便是取自四象之一的东方青龙之意吧。”少年恍悟，依据老伯阐述的故事从旁推敲道。
老伯点着头，眼中掩饰不住对少年的欣赏之意。
少年掏出些银钱放置在老伯手中，见其有推拒之意，他先抽身后退一步，向对方拱手行了一礼，言语诚恳:“感谢老伯解答了晚辈的疑惑，这是晚辈的少许谢礼，还请老伯莫要推拒呀。”
“你，这，唉……”老伯看着手中一锭银钱，又看了看面前笑吟吟的少年公子，吞吐了半晌，终是无奈摇摇头，“孩子，我同我家老伴在这儿贩了半生的面饺，你这，你这……那你可得答应我们，还常来这里吃饺子。”
“晚辈记着了。”少年见状扬扬手道别了老伯二人，“老伯煮的饺子很是好吃，晚辈会再来的。”
离少年不远的一处拐角悄悄探出两道人影，见对方道别了老伯离开，也是从藏匿处走出来，状似在附近贩卖早点的小摊流连，实则视线皆是落在了前方彳亍的少年身上。
“徐大哥……”孟景行在少年又一次偏头时紧跟着徐三石躲在暗角，直到少年转回视线继续前行，“他是不是发现了我们？”
徐三石咬着松软奶香的糕点含糊地说道:“他已经发现我们了。”
“什么！”孟景行大惊失色，“那，那我们……”
“景行，”徐三石囫囵着将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拍拍手拉着小书生大摇大摆地掉在霍雨浩身后，“还记得当时你要与我同行时我说过的话么？”
孟景行抬头看了徐三石一眼，在对上前者奕奕神采的清亮眼眸时，原本还发懵的头脑开始转动，随着徐三石的问话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时刻——
“小生记得，”孟景行压着低低的声线，缓慢答复道，“大哥说过，江湖并非小生所谓的美好。”
“没错，”徐三石收回视线，转而又看向前方逐渐被增多的人流掩埋的身影，“景行，你要记着，江湖远不止行侠仗义。”
霍雨浩停留在一处推着新鲜出炉的包子铺，拿银钱换了一屉热乎的灌汤包；徐三石隔着人群遥遥望着一口一口品尝着鲜包的少年，
“灵冰或许正如江湖传言那般侠义，但是景行啊，”徐三石幽幽叹一口气，“当你未曾与一人结识，不须尽听信江湖传闻。”
黢黑的眼瞳眸光愈加深邃，孟景行追着徐三石的视线看着那与街坊邻居相谈甚欢的少年，并将自认的大哥所言默默铭刻在心，
“景行，永远不要因一些江湖人士的好评如潮而失了警惕之心，须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话音方落，被他二人格外关照的少年似有所感地停下来，侧身避过人潮，回首与他们遥遥相望。
后来书生时常想起这次的场景。许是他第一次否认了徐大哥的想法吧，孟景行忆起那时微小的争论，不免摇头浅笑。
即使江湖风云叵测，难辨人心，可孟景行在见到霍雨浩的第一眼，他便是对这个人产生了毫无保留的信任。
若一定要他寻个缘由，孟景行亦是毫不犹疑地与人言:灵冰刺客有一双好看的眼睛。
其形姣好圆润；其色透彻至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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