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上海的那天,景疏毓有点匆忙
这天二十八,还有两天就过年了,但她在火车上接到了陆闻铮的电话
陆母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景疏毓赶到医院的时候陆母刚注射过吗啡
“小鱼……”
景疏毓皱紧眉头
“阿姨,我来了”
“还……以为,能过了年的……”
景疏毓握着她的手,陆家的亲人朋友都在这,认识景疏毓的不多,但她顾不上其他人怎么看
“没事的阿姨,您只是累了”
“别……别哭,阿姨……去告诉……你的妈妈,你……很好”
景疏毓忍不住的泪珠往外滚,陆母伸手,陆闻铮走上前,也蹙着眉握住她另一只手
“儿子……笑一笑”
陆闻铮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小,陆母满足的看了看两人
“过年嘛……要……笑”
她已经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了,景疏毓感觉到她的手一点一点松开,她想要抓住陆母,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渐渐滑落的手
“爸,叫医生吧”
陆闻铮敛眸,对着嘀嘀作响的仪器道,陆父沉默的转身出了病房,景疏毓看着陆母,皱着眉不停的落泪
“小鱼”
陆闻铮松开母亲,拍了拍景疏毓的手腕
“别哭了”
他把母亲安置好,给景疏毓抽了张纸,其实最该难过的是他,但景疏毓做不到安慰任何人,陆闻铮知道,所以在父亲回来以后拉着景疏毓出去了
没想到除了病房萧落风等在这里,陆闻铮了然,松开景疏毓
“我母亲那边需要办的事还多,小……疏毓交给你,谢谢”
他冷静的对萧落风说,萧落风看着景疏毓,半晌,叹了口气说
“节哀”
陆闻铮一点头,转身回了病房,景疏毓抹着眼泪,萧落风伸手擦干净眼尾的泪珠
“我带你……”
“她今年没有对我说新年快乐”
景疏毓低着头
“小时候,她每年都会对我说”
萧落风心里疼得厉害 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也许不硬撑着 她也能少一点痛苦”
景疏毓不是没看到那一针吗啡,她伸手拉住萧落风的衣袖
“我们……我们走吧”
萧落风任由她拉着,带着她离开了医院,但没回家
是没来得及回家
刚从江苏回来不到半天,江苏那边就出事了,景疏毓接到一通电话,要求她到江苏的某个山区去,只给半天时间,景疏毓当即疲累的定了火车票
“我跟你去”
“好”
景疏毓没拒绝萧落风,她自己也许办不成,但到了江苏萧落风留在了孤儿院照看躲起来没被带走的几个孩子,景疏毓自己去了山区
景疏毓找到废弃的矿场,走进去,一眼看到了很多瓶瓶罐罐,很显然那些玻璃易碎的瓶罐不属于煤矿行业该有的
空气中逸散着尘土的腥气,每走一步都溅起一片,然后经久不散
她走到工作间,那里已经被改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推开门,迎面扑上来滚烫的热气,房间正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木架子,上面架着一个巨大的铁质容器,烧满了沸腾的油,十几个孩子和周妈被吊在工作台上,只要有人触动机关,他们脚下的木板就会被履带抽离,绳子被割断,人掉到高温油锅里
尘土的腥膻戛然而止,隔离开门外的世界,她淡漠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眼里一点一滴流出讥讽
孩子的哭喊声在看到景疏毓的那一刻尽数停下,她们喊着景疏毓,渴望得到救援,景疏毓脸上的疲惫根本遮不住,她听见周妈喊她赶紧走,但她不能,孩子们活下来的意愿比她强烈得多,也时间更长,这一切因自己而起,很抱歉,也许不能因自己而终
环视一周都没看到其他人,以为绑匪不在这里,她掏出手机找出通话记录,正准备打电话的时候,侧面的门被推开了
“久闻大名,景小姐”
是个男人,满脸都是笑意,景疏毓注视着对方,他是当初在精神病院折磨自己的人,他丝毫没遮掩自己是谁,挑衅般的给景疏毓留下观察自己的时间,景疏毓眯起眼睛
“你要做什么”
她声音沉冷,甚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仿佛她才是掌局人
“别着急,今天叫你来,就是希望你不要跟我们作对”
男人不恼她无所谓的态度,依然笑嘻嘻的对她说
“你就是这样谈条件的?”
景疏毓淡漠的看着他,男人笑了一声
“没办法景小姐,我知道你这个人其实并不太正常,否则当年你不会为了那份诊断书……做点必须做的事,所以,无奈之举,请原谅”
男人拍了拍手,几个手下押着几个人再次走进来
“这些人,景小姐见过吧”
景疏毓皱起眉,押进来那些人……傅舟,还有孤儿院村里的那些人,看到景疏毓有人破口大骂,有人哀声乞求,也有人默不作声,颤抖的停不下来
“我也不为难你,为了合作共赢,我希望景小姐能够……”
他拍在桌子上一把枪,枪上有消音器,木质桌子上溅起灰尘,景疏毓看着它们落回桌子上
“这些人,景小姐都不喜欢,对吧,你杀一个,我放一个”
男人扬声道,在场的所有人都或窃窃私语,或大声喊叫起来
景疏毓眸色暗沉
“你放心,只要我没感觉到危险,今天这些人只会是我杀的,跟景小姐不会扯上半毛钱关系,景小姐,请吧,十分钟不动手,每十分钟,我就扔一个下油锅”
说罢,男人掏出了录像设备,按了开始,然后拿了变声器配备好
死局,景疏毓双手开始微微颤抖,像是才知道局面形式,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沉黑色的眸子能看出些端倪,男人微笑的等着,不徐不疾的把枪往她面前推了推,像是毒蛇吐的信子,景疏毓看着那把枪,像收到了蛊惑一般,心里响起一个声音
‘杀了他们!’
倏然间周妈像是预料到了她的想法,暴戾地朝她喊
“快走!周妈不用你管!”
十分钟很快过去,男人出声道
“十”
“九”
“八”
“七”
变声器的作用让他的声音诡异又尖锐,景疏毓闭了闭眼
周围都是腐朽的气息,油锅里沸腾的声音刺激着所有人的耳膜,感官神经发挥到了极致,她听到了血液奔腾的声音,心跳不曾停止,把带着绝望的血液压入四肢百骸,无法逃脱,无法拒绝
糜烂,绝望,腐朽
景疏毓一把拿起桌子上的枪,周妈疯狂的大吼着不要,企图让景疏毓放下枪,景疏毓置若未闻
景疏毓皱着眉,枪上冰凉的触感逐渐变得温热,然后灼伤了手心
男人还在继续倒数
“六”
“五”
“四”
“三”
他的声音里带了笑意,景疏毓仿佛听到了九年前恶魔的低吟
原来自己从未逃脱
她抬起枪口,距离很近,但她毕竟没有开过枪,不知道如何瞄准就开了枪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弹夹打空,景疏毓眸子里尽是冷静,面前的八个人倒下,剩下的拼命求饶,掺杂着哀嚎声,孩子的哭泣,周妈的呵止,景疏毓破灭的未来,包括傅舟在内,景疏毓都没仔细看他们,转头盯着男人
男人满意的弯唇,给她换了弹夹
景疏毓再次打空弹夹,所有人都躺在了地上,刹那间,血流成河
横尸遍野之间,景疏毓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凶手,此刻,她手上虚空握住了多年前断绝她未来的武器,她自己取代了凶手,成为了凶手,杀死了自己
孩子们吓得哭闹不止,周妈眼里尽是绝望
血液淌在脚,她没有避开,就那么浸透在血液里,沾染了罪恶
有的枪子打偏了,人没死透,男人不再给景疏毓换弹,恶趣味的给她扔了一把匕首
“我说了,要他们死才作数”
景疏毓甚至笑了一下
她扔了手上的空枪,伸手接住匕首,掂了掂重量,眸子里尽是周妈看不懂的东西,她甚至有些病态的兴奋着说
“成交”
她走上前去,傅舟尖叫着,景疏毓拎起她的领口,匕首扎进了她的心脏,景疏毓微笑着对她说
“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死在我的手上?”
她就那么把没死的人全部杀干净了,但她身上干干净净,只是手上遍布鲜血,景疏毓随意的扫了一眼尸体,又看向男人,男人大笑,收起了手上录像的设备道
“景小姐爽快!放人!”
景疏毓没有去管周妈他们,她知道,这人不会动他们,自己够疯,而他的命只有一条,没有把柄拿住自己大家都别想活
她扔了匕首,转身离开,回到孤儿院看到萧落风,她满心绝望
原来放下过去都是不被允许的
萧落风走过来,看到她满手的血,嗅到她身上的血腥味,心脏剧烈的挣扎着,他不愿意相信
“你……”
“我先说”
景疏毓截住他,手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她伸手抱住萧落风,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
“萧落风,要到此为止了”
她克制的退开两步,盯着萧落风,像是要把他记在脑子里
我喜欢你
她看了他很久,说了很多话,只是萧落风一句也听不到
最后,景疏毓朝他红着眼睛笑了一下
“后会有期”
萧落风当即要拦她,景疏毓转身跑了,他知道,景疏毓不会被他追上,她要去哪里,萧落风不知道,但他知道景疏毓刚刚从哪里回来
他要去山区,被赶回来的周妈碰上了
“小萧”
萧落风扶住踉跄地周妈,周妈精神状态不太好,萧落风把她扶进屋子里,朝着山区走近
矿场很大,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化学试管试剂,没人看到这些会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慌乱中想要拍照留证,找了半天手机,发现了江偌年的电话
“萧落风?你们在哪里!让景疏毓接电话”
江偌年声音很急,萧落风却不知道如何应答,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在江苏”
江偌年带人赶过来的时间,萧落风继续寻找着什么,化学试剂,空的弹壳,引线,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中竟然能认出那带血的子弹契合的弹壳是镀铜的
走到工作间门口,巨大的不安卷席了他,周围的运作场都积了灰,门把手上厚重的土层昭示着很久没人进入,但这里不一样,他闻到了血腥气
他突然后悔告诉江偌年自己在哪里了,推门进去是什么呢,他突然不敢推开这扇门,里面是景疏毓离开的理由,萧落风很清楚,她手上沾了血,也沾了人命
他还是缓缓推开了门,但里面什么都没有,一个巨大的架子架在正中央,那里曾经放着什么,但现在空空如也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浓重的血腥味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地上却没有一丝血迹,很显然被人清理过了
工作台上方悬挂着很多绳子,看起来曾经吊着什么东西,或者是人
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但看到了景疏毓冷静的眸子
她一定有条不紊的做完了自己认为最好的选择,然后去见了自己一面,告别了计划好的生活
但她没有地方可去,萧落风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但他有预感,景疏毓不会再回到上海熟悉的地方了,也不会再去有人认识她的地方了
他木讷的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闭上眼睛,浸没在腥气之中
逃吧,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永远不要回到这片土地上来,逃离你的噩梦,逃离手上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