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绘着青花的小瓷碗摔落在地,打了两个滚,碎成了若干小片。于此同时那只被时光打磨的通体发亮的黄铜铃铛也从高空坠落下来,尤惊慌失措般叮当响了两声,最后歪在了碎片的身边。
“少爷……少爷少爷……来人啊!有刺客!”
尖锐嗓音划破了这个刚刚开春,难得阳光明媚的午后,紧接着原本静谧平和的山中小院里纷沓响起了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甚至能听出这些脚步慌乱无措中打翻东西的声响。
安恙瞪大眼望向前方,努力想看清给他下毒的人的模样,只是眼前一片模糊了,仿佛眼膜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仍他如何努力都看不真切,心中不由得惊骇这毒的厉害,却又暗暗的想,人算不如天算,他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怎能料到他最后会终结在被人杀害。
思念到此,心中倒也不惊,只闭上了眼,隐约知晓赶来的仆从们将自己从椅上移开,慌张失措的叫大夫,又呼喊着取些解毒的丸药来。
而后的事,就一概不知了。
安家少爷在安康国被仇人袭了。
这消息像是被山林中的鸟儿扇着翅膀带出去的般,约莫盏茶的功夫,原本祥和静谧的山道上就传来了数道马蹄声。
车马和软纱小轿依次而来,步伐匆忙,最后停在山庄门口。马上骑手和轿中贵人匆匆下地,进了门,不待任何人招呼,闯进了安恙的房里。
青纱帐中躺着的男子双目紧闭,印堂处泛着不详的黑紫色,那浓重的黑紫甚至逐渐扩散到他整个面容,原本浅色唇瓣却在黑紫的脸上红艳的诡异,原本清隽的外表荡然无存,一打眼看去,竟三分像人,七分似鬼了。
“阿恙!”双鬓略染风霜的长者见状低呼一声,声音哀戚,悲伤至极,“我儿命苦啊!”
“老爷。”袖手站在一旁的管家连忙出声打断了主子的伤怀,提醒道:“老爷此时切勿感伤,先想法子救少爷的性命才是正事。”
“是是。”怜子之情冲击之下,经提醒才醒悟过来的安老爷连忙起身,一手掩目,犹带哽咽的问身边的仆从:“你们可给他解毒了?”
“解百毒的丸药刚刚也给少爷喂服,只是……效果不甚明显,并非寻常之毒”
“那是什么人,可看清了?”管家急急问。
“当时太乱,小人看不真切,只见此人身穿一身黑衣……衣背有类似妖怪的纹样。”仆从连说带比划,只见安老爷脸色一惊,嘴唇打着颤说不出话了,反而是一边的妻子扑上去开始打骂。
“你说你没事惹那魔谷谷主干嘛!这下好了!那祸全糟咱儿子身上了!”
沈老爷慌得很,当下也顾不上这些,只怒斥一声让这她滚。
安老爷攥着那细瘦苍白的手腕,心中一片凄都说长子是家中梁柱,可他三十方才得子,却让安恙在八岁那年坠入冰窟,抢救回来高烧一场,从此哑掉不说,更是下肢被冻坏,从此只能瘫在榻上。原以为好好将养着,不求他去赚些功名利禄,习什么武,凭他安家巨资,只供养长子平安一生也就足够完满,却不料二十七岁,又叫被人下毒。
“孽畜啊!”低呼一声,安老爷将那人抓来生啖其肉的心都有。
“老爷莫急。”为安家操劳一生的老管家再次劝慰:“少爷身体一向虚弱,常年养在安康国,是以各方珍奇药材也还算齐备,说不定还有法子。”
“有什么法子?”
“老爷还记得前年中秋,与安家商贸往来的突厥之地有人贡来两颗自称可解天下奇毒的药丸那回事?”
“记得记得,那药我收了。……果然有用吗?”
“老身也不知晓,只是听说突厥部分地区善于制毒,这药丸或许真有奇效也说不定呢?”
“那还不取来?”安老爷连忙起身。
“是。”
药物很快取来,化在温水里喂下,喂药时安恙牙关紧闭,脸颊肌肉僵硬,眼见着是气若游丝了。
满屋人心惶惶,空气凝重。
夜幕低垂,仆人们点亮了油灯。光影摇晃。
安恙的房门时而开启时而紧闭,人出出进进穿梭其中。
却未有一人发觉,在油灯晃动的阴影处,静静站立着一人。
黑发披散垂在腰间,鬓角有丝白发,其人也是一身黑衣,负手而立,衣襟处金线绣出古朴花纹,神情冷冽,立在那里也不知多久。
无一人发觉,甚至自他旁擦身而过也不曾朝他看过一眼,若有人看过,都决计不会这个仿若煞神在世的男人视若无睹。
可确实,无一人知晓他的存在。
夜深了,安老爷身心俱疲,心中想陪在儿子身边,年岁却残酷的桎梏了他的舐犊情深。时当二月末,虽是开春,却依旧晚寒夜凉,低低咳嗽几声,安老爷感到自己脑中隐隐作痛。在管家的劝慰下,尽管不舍,还是去了炭火烧的暖暖的厢房躺在软榻上。
安恙房中只剩下管家和三名仆人依旧在守护着。
又过了两个时辰,气息一直微弱的安恙渐渐有了平稳有力的呼吸声,阴影处一动不动站立的男人微微抬眼,眼中稍露讶异,并不相信这世间果有灵药,能解他魔谷的毒。
果然,他凝神细看了一会床榻上瘦削虚弱的男子,明白过来,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那些解毒药剂,至多也就拖延几线光阴。解毒?纯粹妄想。
安恙努力动了动眼皮,沉重的眼帘像是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守在一边的丫鬟却发觉了,惊喜的喊起来:“少爷,少爷!”
声音有着莽撞的喜悦,惊醒了刚刚入睡的小院和山林。
很快安老爷披着斗篷鞋袜都来不及套上,趔趄着奔了过来,一路喊道:“恙儿,恙儿……恙儿你醒了么?爹可着急坏了……”
许是亲人的呼唤给了安恙力气,一直颤动不已的眼皮努力挣了挣,竟睁开了,眼神涣散着,半晌才逐渐凝聚,眼底有了些神采。
安恙微微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爹
“嗳,爹在……”顿时老泪纵横,安老爷也顾不得拿了多少年长辈的架势,哆嗦着抓着儿子的手,喃喃:“恙啊,好些了吗?你好些爹就放心了……”
安恙用尽力气,方才勉强让僵硬的面部拉扯出一道笑容来。心中却莫名知晓,他这一回是躲不过了。全身都陷在一种麻痹感里,无法动弹,呼吸时口鼻腔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味道,眼前更是一阵乌黑和间隙的清明。
人将死的感觉,大约就是这样了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对他这样一个废人来说,死亡其实不如活着可怕。
唯独舍不下父母,和年幼的弟弟。
亲人,是这些年,支撑着他努力搜寻人生快乐的唯一支柱。每每想到自己离世后高堂的悲戚惨状,都会于心不忍。
他想象自己的死亡,倒也不是因为自暴自弃,这么多年在轮椅上不能自理的生活其实业已习惯,埋葬儿时扬鞭纵马的理想也不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而是自己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他心知大限已到,心中也说不清是难过多一点,还是释怀多一些。他一直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只是这一场景的到来依然猝不及防。
心中的挂念让他还想最后看一眼这伴他二十多年的人世间。尽管连呼吸都无有力气,安恙还是努力的睁大眼,眼中散掉的神采也被他执拗的聚拢起来,望着自己的亲人,久久凝视。
保养得当此刻却尽显老态的父亲、终身为安家奔波忙碌的老管家、早已哭软成一团的侍女、还有那些熟悉的,这些年尽心尽力照顾他的每一个人……视线缓缓的僵化着般从每一个人脸上掠过,安恙缓缓挽起唇角,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仿若告别。
他的笑容极浅,在他此刻三分人七分鬼的面庞上甚至狰狞无状。
却刻画着深深的,对生的眷念以及不舍。
那么绝望的眷念,却又带着对死亡的释然。
许是这道笑容过于触目惊阴影中将这场戏从头看到尾的冷凝男子挑起眼皮,幽黑如深渊之水的眸子有了水花惊溅的波纹。
“安恙,本座留你一条活路可好?”
角落的男人说话了,也不算说话,只是用的传音罢了。
而男人也用术法暂时让他能够说话。
“你……是谁?”
魔君。
“你杀的我?”
不错,但不是本座下的毒。
“你……唉。”
一旁的管家和仆人吓傻了,以为是少爷病傻了,立马哄作一团出门去找大夫,只留安恙一人。
角落里的人现出了身,笑着坐在床边,细细打量着安恙。
“小孩,本座留你一条命,你陪本座回去,好不好?”
“不……”
“为何?因为你爹娘?”
“我本是一将死之人,你何必呢……”
无殑不管安恙愿不愿意,直接从床上抱起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