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祁母已有许久未见冷晏清，这日却突然传唤了她。即使缚了白绫，但屋外的阳光依然目得很，根本无从适应。她闭了眼睛，世界回归熟悉的黑暗，她加快步子赶到祁母那边。

人甫一进屋，便感到了祁母的雷霆怒气，一根拐杖狠狠敲了过来，边打边骂：“你这个丧门星啊！我真不知道我儿造了什么孽，我又造了什么孽啊！”

她不闪不躲，被打得出了鼻血，滴答在地面。

祁母还想发作，突然被人挡住，那一棍子重重落在面前一道高大的身影上。冷晏清下意识地抬眼，面前之人身着黑衫背对着她，一声不吭地替她承受着那重重一击。

祁母稍微停歇，吃惊道：“哑儿，你这是？”

冷晏清擦了擦鼻血。门彼时又被推开，冷小昙猝不及防闯了进来，一见到自己受伤的姐姐，从袖口处扯了块布给她止血，拉住她不由分说地出了门，“走，我们走！”

出门的刹那，冷晏清回过头去，看到替她挡了一棍子的那个哑人侧身站在房中，一张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冷小昙边走边说：“太过分了，竟然下这么重的手！”

“刚才替我挡棍子的那个哑人，他什么时候进祁家的？”冷晏清半仰着头问。

冷小昙没好气地说：“听丫头们说是在外面捡回来的，有点功夫，想带在身边防身吧！”

她忽而转头说：“姐，我们回家吧！”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不知为何，关于祁母身边的那个哑人，冷晏清莫名有股亲切感。或许是觉得而今的自己满腔苦闷，需要向这么一个不能开口的人诉说吧！

一日独自在园中发呆，那人自走到她身边，在地上写了四个字：“你不开心？”

而今的她，一双眼睛明亮，能看到世间的万千色彩，以及世人的脸。可是，而今的她却远不及黑暗世界里的快乐。她觉得自己的光明，是丈夫赠与的，是自己抢了他的。

那哑人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坐定，听得她怅然一声叹，“或许，这真的是命运吧！孩子的失去让我生了与他分开之心，但是他又强行把我们的命运糅在了一起。”

有时候，她也会跟这个哑人说说自己的过往、自己的家、自己在黑暗世界里的所‘见’所闻。不知觉，这样的日子已经滑过了大半年。

这日的冷晏清，并没有去园子。她在房中陪自己的丈夫说话，但是没多久那个哑人却找上了门，手里拿了只银镯子，递给她。

她看他好几眼，才伸手去接。镯子确实是她的镯子，只是他又从何得知的？

转过身去，听得丈夫在问：“你跟这个人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她说。

祁禹自从失去眼睛后，身子也跟着病了好些时日，冷晏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门替他抓药。这日出去得有些久了，掌灯时分才回来，一回家中便嗅到了异样的气息。整个祁家格外的静，灯火格外的幽森。

前脚甫一进门，霍然发现道路的前端站了一个人，是缠着青的祁禹。他的面色是冷的，他发出的声音异常陌生，仿佛来自地底寒渊，“你这个毒妇！还我娘的命来！”

她还未待反应，那边的祁禹陡然跟跟跄跄地奔过来，手里头似乎握了把匕首，却没有挥起，只是嘴边不断重复：“你还我娘的命来！”

“怎么回事？”她惊得手中的药包都掉到了地上。

“你说怎么回事？”他趁势一把抓住她，怒气逼人，“你在我娘的房门上抹了慢性毒药，积聚到今日发作了。我娘不过就打了你几棍子，你可真下得去手！”

她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你没有?这祁家上下，除了你，还有谁会使毒？”

她刚想说，话到嘴边，蓦然顿住了，只是重复道：“我没有。祁禹，你要相信我。”

“不是你，又是谁?我找了好几个精通毒术的朋友，都说那毒半年前就下了，而且是下在门上。这种毒要长期闻才会奏效，而且一发作就是无可救药。”

他撕心裂肺地吼道：“整个祁家，除了你还有谁会使毒？又还有谁跟我娘有仇？你连你的镯子里面都藏着毒药，你难道敢说自己不心思歹毒？”

冷晏清站在原地，眼神闪烁，依稀有泪光。却任凭他摇着自己的肩膀，不再辩驳，只是说了一句：“放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她找上了那个哑人，对他说：“我很累了！我想离开这里，你能帮我吗？”

话是问出来的，但她心中有着肯定的答案——他会点头。眼见他颔首，她又道：“在此之前，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他的瞳孔蓦然对上了她的，里面滚动着炽热与坚决神色。

祁母下葬的头七过后，祁家依然处于一片悲恸之中，又发生了另外一桩怪闻畏罪的少夫人服毒自杀了。

临死前，把自己的双目剜了下来，还给了原来的主人。祁家公子眼睛装回去第二天，甫闻这个消息，几乎要站不住脚。

一下连失至亲，任凭他是铁铸的心神也承受不住，当场便煞白了脸。又熬了两天神思才恢复些许，想着妻子该先入土，强打着精神去料理安葬的事。

多天未见的冷小昙骤然出现，她神色很不好，眼睛干青，像是流干了眼泪。

她面无表情地对祁禹说：“我家里的风俗是火葬，姐姐生前屡次跟我说起要回家。虽然而今她是你祁家的女人，可她死后的魂灵想必也是想回去的。”

祁禹挥手道：“那就火葬吧！”

木头堆起来的火葬台上，冷晏清一身黑衣，腕上戴着银白镯子，双目上缠着青绫，安静地躺着。冷小昙举起火把站在一旁，流泪说：“姐姐，放心吧！我会带你回去的。”

她火把刚扬起的时候，蓦然一道黑影闯入，将她手中的火把打落在地。于此同时，那人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颗棕色药丸，放入火葬台上之人的口中。不足片刻，那人幽幽转醒。

冷晏清一醒来，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祁禹率先反应过来，猛地冲上前，问道：“你没死！这是怎么回事”

未待对方回答，他又凝眉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娘的死，我说过毒不是我下的，你却一心认定是我。我的银镯子里的毒只用过一次，那一次便是你带我上山行猎之时。那个替我设计这镯子的人，他只是想让我拿它防身而已。可在你心中，却认为我是个歹毒之人！”冷晏清笑了笑，“或许，我们终究是走不到一起去的！”

未待祁禹开口，继续说道：“你不懂我，你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所给的许多东西，你认为好的很多东西，却不是我内心想要的。你一意孤行地把你的眼睛给了我，可是让我看到了世界颜色的同时，却要背负一生愧疚。我的世界本来就已经够沉重了，我只想轻松地活着。我本想用假死来离开你，可是而今被逼无奈醒过来，你便赐我一封休书吧！”

“不，不······”祁禹颜色大变，抓住她的手说，“晏清，我爱你……”

她缓慢却用力地挣开，“你爱我？你也说你爱你的亡妻，可是你却找了我；你说你爱我，你又找了我妹妹。你所做的这些事情，不过都是为了使你自己愉悦而已。你爱的是你自己。若真说爱过，那还是你的亡妻吧！毕竟我和小昙都是照着她的模样找的替代品。”

“不是的。”祁禹摇头说，“你妹妹，更多的是像你。”

冷晏清没有答话，对一边的哑人说：“抱我下去，我有些话想跟我妹妹说。”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冷小昙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在原地愣了良久，蓦然看见自己的姐姐缓缓行来，才稍微恢复些神智。她蓦地大笑了几声，像是自嘲又有些疯狂，“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冷晏清像是对着一个陌生人般语调冰凉，“我的孩子是你杀的，祁禹的娘也是你杀的，甚至我想，我娘也是死于你手。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你待我是真心的，可是你现在一样想杀我。”

冷小昙的笑声更显诡异，“可不是呢？还有你的知凡哥哥，也是我杀的。那年我跟父亲联手把他骗去做一件事，说等事情办好了就让他娶你。他前脚刚走我便也跟着去了，谎称替你去寻药而已。”

“你的功夫是他教的，你杀不了他。”冷晏清道。

冷小昙收起些笑容，眼底冒光，“姐姐，你可别忘了，娘教过我药术，我也偷偷跟你学过毒。在我心中，他是分裂我家庭的人，是该死的。包括那个怂恿着爹爹把你卖给祁家的小姨娘，也是该死的。我本想着把你烧了之后，带回家去，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没想到你却勾结别人，来破坏我们家庭的团圆。”

冷小昙摇头说：“阿姐，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愿望，便是永远跟家人待在一起。我之所以杀了娘，那是因为我听见她说要带着你离开，离开我和爹，离开这个家。”

她仿佛在回忆一个梦，轻飘飘的语气，“那我便只有杀了她，才能永远留住她。虽然她从未抱过我，从未给过我笑脸，可是我不计较，我是爱她的。阿姐，我跟你说过一起回家，也用各种方法逼迫过你，可你最后宁可选择假死，都不愿意回去，那是为什么？”

冷晏清眼中无泪，心里却如同下了一场雨，一派悲凉之意。她默了默，才开口道：“其实，你不是娘亲生的女儿。娘当年怀我的时候，爹在外边找了女人，带回家里导致娘心情不定，成日忧伤以泪洗面，因此我生下来后天生目不能视。

“可是爹又惧怕娘，她硬是不让你娘进门，爹无奈之下，只得要求各退一步，遂而把你带回了家里。你真正的娘，那事过后不久便幽怨而死，爹从此也性情大变。”

“不是的，你不要再说了！”冷小昙蓦地大叫一声，有疯狂之状，“你不要再说了！”

然而，冷晏清的声音却如同鬼魅般绕在耳边，“我总觉得娘待你太过刻薄，因此总有愧疚之意，加之你又是我的血肉至亲，因此不忍心把这一切都说出来。”

冷小昙双手捂头，退出人群，重复着说：“不是的，不是的······”俨然有癫狂之状，也不知跑去了何处。但是冷晏清却没有跟过去，而是转身跟祁禹说：“你娘的事情，我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祁禹抓住她的手说：“留下来。”

得到的却是她摇头的答案：“你若不休我的话，那我便休了你。”